為了把上麵這個問題再解釋一下,我們接著繼續說。

上麵已經再三再四地說了水的柔弱特質,其實我們仔細研究一下,還會發現水還有許多鮮為人知的特點。她的本性純淨清澈,但是,泥土完全可以在瞬間攪渾了她。這就如同說,人的本性也如同水一樣,然而,欲望卻可以攪渾她。

從現象上看,攪渾是客觀的、外在的,外在的東西為什麽會起主導作用呢?有兩層意思可以理解:要麽外在的東西過於強大,外在的深深地影響了內在的,從而讓內心不由自主地做出了受外在影響的決定;要麽外在的雖然不是很強大,但它春風化雨,影響了內在的精神,從而迫使內在精神做出了決定。

現在,讓我們做個有趣的實驗。在庭院裏,有一盆水,因為受到了泥土的攪渾,我們要讓它澄清,用了多少時間呢?差不多要一整天。經過這麽久的時間,還未必能照清楚我們的眉毛和眼睛。再嚐試一下攪渾,我們隻需用一根小小的棍子,輕輕地在水麵劃一個小圓圈,小小的震撼波馬上激起一層層的漣漪,就看不清楚方圓了。

《淮南子·卷一·原道訓》

□天下之物,莫柔弱於水,然而大不可極,深不可測,修極於無窮,遠淪於無涯,息耗減益,通於不訾。上天則為雨露,下地則為潤澤;萬物弗得不生,百事不得不成。大包群生,而無好憎;澤及蚑蟯,而不求報;富贍天下而不既,德施百姓而不費;行而不可得窮極也,微而不可得把握也。擊之無創,刺之不傷,斬之不斷,焚之不然,淖溺流遁,錯繆相紛,而不可靡散。利貫金石,強濟天下。

《淮南子·卷二·俶真訓》

□水之性真清,而土汩之;人性安靜,而嗜欲亂之。夫人之所受於天者,耳目之於聲色也,口鼻之於芳臭也,肌膚之於寒燠,其情一也;或通於神明,或不免於癡狂者,何也?其所為製者異也。是故神者智之淵也,淵清則智明矣;智者心之府也,智公則心平矣。人莫鑒於流沫,而鑒於止水者,以其靜也;莫窺形於生鐵,而窺於明鏡者,以睹其易也。夫唯易且靜,形物之性也。由此觀之,用也必假之於弗用也。是故虛室生白,吉祥止也。

如此說來,人的精神容易渾濁而難以清明,就如同這一盆水。而現實社會中,來攪渾水的棍子豈止是一根兩根,它來自整個的社會!如果沒有強大內心力量的堅定,是很難保持片刻寧靜的。

這就是說,人與生俱來的本能,耳目對於聲音、顏色,口鼻對於芬芳氣味,肌膚對於寒冷冷暖,從感受上是一樣的。但有的人神明氣爽,有的人不免於癡狂,這是什麽原因呢?這是因為他們對本能的控製不同。

所以,精神是智慧的池塘,池塘清澈,智慧就明朗;智慧是心靈的府庫,智慧平正,心靈就平和了。

現在,讓我們用佛經裏阿育王太子的故事來仔細地觀察一下這個精神的池塘。

從前,阿育王常常好行布施,大方得很,有時施飯給沙門時,還讓太子親自盛湯盛飯,隆重接待。太子很不高興,暗暗怨恨,他想:我當了王,一定把僧人全部殺光。僧人立即知道了太子的怨恨,對太子說:我將不久於人世了!太子大吃一驚,哎,這僧人如此聰明,知道我的心意。於是,他轉變觀念:我當國王的話,一定要供養僧人,而且要做得比老爸好。這樣一想,又趨於平靜,因為太子已經改邪歸正了。僧人對太子說:你當國王時,我會升到天上!後來,太子做了國王,整個國家興盛太平。

太子精神池塘裏的微小舉動,都會被觀察到。現實社會裏,要如此細致地觀察到一個人的內心是不可能的,但總有跡象可以露出蛛絲。此所謂我們平常說的言為心聲。

一千多年前的一天,蘇東坡和佛印在聊天,佛印問:你看我像什麽?蘇東坡此時心情甚好,開玩笑說:我看你像大便!哈哈大笑,然後反問佛印:你看我像什麽?佛印說:我看你像一尊佛!哇靠,這佛印葫蘆裏究竟賣的什麽藥啊?我這麽損他,他還這麽褒我。佛道不深的東坡好奇地要求佛印給答案。佛印說:我心中有佛,所以看你像一尊佛;你心中都是肮髒之物,所以看別人都是肮髒之物。蘇東坡茅塞頓開,從此誠心侍佛。

真的是這樣啊,有的時候,我們為什麽看人那麽不順眼,原來是自已的修養不夠哎。

所有的事實都證明,精神池塘,是我們大腦的指揮機構,要保護好池塘的清澈,是難上加難的事,整個世界隨時都有大大小小多多少少的塵埃想要鑽進來。有的時候,我們一輩子的努力想達到池塘的清澈,卻總是不能如願。

宋朝張邦幾在《侍兒小名錄拾遺》中有一個小故事,很是耐人尋味。

五代時有一個僧號叫至聰的禪師,在祝融峰修行十年,自以為一切戒行都具備了,已經是個時代的超人了。一天,他下山,在山道旁遇見一個美女,名叫紅蓮,至聰一瞬間凡心湧動,與紅蓮脫衣合歡。第二天早上,至聰和紅蓮在沐浴時,一同死於水池。

這個故事很像《西遊記》中觀音或者如來考驗唐僧一行,師徒四人幾乎都被考驗過。考驗得最厲害的當然是唐僧了,他是關鍵人物,什麽白骨精女王,統統地看不上,不是看不上,而是根本不想看、不必要看,他沒有瞬間動過心。可以這樣說,隻要唐僧像至聰一樣,有過瞬間動心,那整個西天取經的故事就不成立了。豬八戒,品質還可以,卻不太受得了這種考驗,但也無關緊要,少了他不礙事。孫猴子要,白龍馬要,挑擔的沙僧也要,老豬其實就是多餘的角色。

對這個故事,還有一種理解是,是佛派紅蓮來考驗至聰的。不管在以往的十年修行裏,至聰是怎樣的刻苦耐勞,怎麽的絕斷紅塵,怎樣的勵精圖治,他把六根都斷絕了,甚至七根八根都斷絕了,他自以為修煉得如白素貞一樣了。

可是,他沒有想到,那白素貞一來到美麗的西子湖畔,一碰到那文質彬彬的杭州青年許仙,她再也無法自持了。至聰和白素貞是一樣的境遇,隻是因為他們的出身不一樣,修行時間不一樣,但最後的結果是一樣的,白素貞被法海弄到雷峰塔裏頭去了,至聰暴死在快樂的沐浴中,不,應該是死在愛河中。佛家說的愛河,其實是情欲之河,而情欲之河是很容易淹死人的。至聰真是可惜得很,十年啊,三千六百五十天,生命中的幾分之一呢,就這麽一下子沒有了!

忽然想起,去五台山,在一寺院裏聽一老僧說過水的八種功德:澄靜,清泠,甘美,輕軟,潤澤,安和,除患,增益。

是除患嗎?

唉,我們隻能說至聰的精神,在碰到紅蓮的那一刹那短路了,精神短路,池塘必定混濁!修養仍然不夠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