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是沒有態度的,有態度的肯定是人。
《東坡誌林·劉凝之沈麟士》
□劉凝之為人認所著履,即與之,此人後得所失履,送還,不肯複取。又沈麟士亦為鄰人認所著履,麟士笑曰:『是卿履耶?』即與之。鄰人得所失履,送還,麟士曰:『非卿履耶?』笑而受之。此雖小事,然處事當如麟士,不當如凝之也。
南朝宋人劉凝之,性喜山水,也算是個知名人物了。有一天,鄰居指著他腳上的鞋說,哎,你這雙和我丟失的一模一樣,是我的吧?劉說,那你拿去好了,當即脫下鞋子給了鄰居。此後不久,鄰居找到了自己的鞋,送鞋來還,劉不願再接受。巧合的是,同樣是南朝宋的另一名士沈麟士,也碰到了同樣的事情。麟士笑著說:是你的鞋嗎?好吧,你拿去吧。鄰居找到了丟失的鞋,送鞋來還,麟士說:不是你的鞋?那還給我吧,於是笑著接受了。
或許是南朝宋那個時候,鞋的式樣太過於單一,就如我們上世紀的解放鞋,清一式草綠色,隻有大小的區別,沒有式樣的區別,如果一群人,腳差不多大小,又混亂地堆放在一起,那是很容易認錯的。
不過,這裏顯然不能就鞋論鞋。我們會馬上想到他們為人處世的態度。劉和沈的兩位鄰居顯然都做錯了事,因為他們把不是自己的鞋認成了自己的,如果把不是自己的東西硬說成自己的,我們是可以追究法律責任的。比如,你硬說我的一萬塊錢是你的,不都是錢嗎?上麵還有我錢的幾個特征,有我錢的特征,那還不是我的嗎?所以,兩位鄰居無疑是錯了,隻是,這樣的錯事,性質可大可小,大了,很容易引起訴訟,你說是你的就是你的了?!小到如劉和沈的態度,你說是你的,那就是你的!
問題的關鍵肯定不在鄰居這裏,而在劉和沈發現了鄰居們錯誤之後的態度。
劉的態度是,既然不是你的,那仍然是我的,我的鞋你憑什麽要去穿呢?你穿過了,使用過了,我就不再要了,一雙鞋不值什麽錢,我也不缺這個錢,我就是想讓你記著,以後不要隨隨便便把別人的東西說成自己的,那樣會很麻煩的。而沈恰恰相反,既然不是你的,那仍然是我的,我的鞋你穿過了也沒什麽大不了的,不就是一雙鞋嗎?鞋不就是讓腳穿的嗎?你的腳和我的腳也沒有多大的區別,你還我鞋,那我就繼續穿,洗都不用洗呢,不髒,一點都不髒!
這樣的態度我們還可以上升到另外一個高度。不願意再接受鞋,那就是不容許別人犯錯,別人犯錯了,也不給別人改正錯誤的機會;快樂地接受鞋,就是寬容別人,允許別人改正錯誤。
東坡這個時候表態了:此事雖小,然而,處世當如麟士,不當如凝之也。
兩雙鞋的事情,攤開了說,那是很簡單的事情,我們一般的人都會學麟士的方法,認為凝之的處世方法不好。然而,現實中,凝之多而又多,麟士少而又少。
朱國禎在《仿洪小品》中說了一個《扮虎》的故事,耐人尋味。
說是湖南有兩個讀書的同窗好友,一姓程,一姓鄭。程同學先考中進士甲科,授官鹹陽令,此時,鄭同學仍然貧困,就借了錢去找程同學。到了鹹陽,程同學卻頒出了禁約:禁止鄉人與他相見。鄭同學隻得回鄉,因沒有盤纏,請求程同學借幾文錢給他,結果程同學也不答應。鄭同學回家鄉,吃了不少苦頭,狼狽得很。後來,鄭同學考中進士二甲,拜官後在直隸省供職。這時,程同學牽連到一樁案子,恰好鄭同學奉命來查處。程同學聽說後,趕緊前去迎接,並論起同窗之誼。鄭同學笑而不答,到了晚上,鄭同學安排了一出戲,宴請程同學。鄭同學私下裏叫了兩演員,將他們之間的事情用戲演出來。演員們於是奉命扮成兩隻老虎,其中一隻先找到一隻羊,叼起來自己吃,旁邊剛好有一隻餓虎,蹲在地上可憐巴巴地看著,先前的虎卻怒吼一聲,自顧叼著羊跑了。過了幾天,那隻餓虎找到了一隻鹿,前麵那隻虎也是很餓,想分著吃,這個時候,一戲子扮成的山神走出來判決此事說:從前吃羊不肯給一點,今天卻想來分鹿吃,縱然淘盡湘江的水,也難洗當初的羞辱。程同學很慚愧,連忙把印解下來,走著回去了。
似乎是鄭同學不寬容,然而,源頭仍然是程同學引起的,程同學禁止鄉黨和他相見,可以理解是講廉政,但是,廉政不至於借幾文錢都不肯吧。程同學實質上就是十足的自私自利,有違公務員的互相幫助精神,徹底讓鄭同學傷了心。後麵的鄭同學卻有人之常情,程同學也想借人之常情揩自己的屁股,可惜鄭同學不是沈麟士,他倒是想接受送回來的鞋,但原則不允許哎。
周一早高峰行車,很讓人絕望,到處都走投無路。高架上,車龍長又長,交通台裏傳出:不要再上高架了,上麵已經是停車場了,整個杭州都被堵了。可仍然有好漢,抓住一點點空隙,左衝右突,鑽進鑽出,我往往被嚇得膽顫心驚,更何況車屁股後麵貼著諸如“駕校開除、自學成才”的新手。好了,矛盾來了,一車擦著一車的耳朵,還不停下來,那“耳朵”馬上緊追,你超我拐,在一黃格線地帶終於被“逮”,一場較量於是開始,大吵,大打,一直到警察衝到。這樣的場景,每天在發生,每天在各個城市發生。
還有,酒吧裏,喝酒喝高興了,或者,喝酒喝不高興了;KTV裏,唱歌唱高興了,或者,唱歌唱不高興了。因為別人一個不滿的眼神,因為別人一句不中聽的話語,忽然手起瓶落,繼而頭破血流,甚至弄出人命。
報紙上的社會新聞版已經一再擴容,仍然有刊不完的負麵消息,鞋的錯誤前赴後繼,對待鞋的錯誤也是前赴後繼。
焦慮,鬱悶,忙碌,人們似乎都很狂躁,不做沈麟士,都做劉凝之。
我很佩服一位台灣導演將人們的這種狂躁症進行了有趣的治療。
一次,音樂劇上演前,該導演很認真而誠懇地作了劇前演講:若幹年前,我就來過你們這個美麗的城市演出。然而,那個時候給我一個不太好的印象,劇場有人進進出出,還大聲打著電話,嬉笑打罵,我感覺非常不好。我相信,現在的人們素質一定有了質的提高,再也不會出現以前那種現象了。果然,剛剛還在喧鬧的人群,立即安靜了下來,大家都關掉手機或者調到了靜音,靜靜等待著大幕的拉開。
這樣的方法的確很管用,就怕人家說自己沒文化,沒素質。沒錢可以,但不能沒素質啊!
這位導演就是沈麟士,他非常巧妙地讓人們改正了陋習,也許他深深地知道,有些陋習並不是故意去犯的,而是因為習慣。就如我走路的時候總喜歡佝著背,陸地媽媽忽然大喝一聲,突然就會不自覺地挺直了,雖然是暫時的,道理卻一樣。回到前麵,鞋終歸隻是鞋,雖然我們從鞋中讀出了不少的人生哲學,然而,真正涉事,很少有人能做到像麟士那樣的豁達。不是沒有,而是極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