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自取滅亡

身著藍白道袍的少女自九天翩然而下,直如憑虛禦風,其逍遙風雅正如泠泠清風、悠悠白雲,與傳說中的仙人無比接近,貌若桃李而瞳凝秋水,如美玉置於霧中,透出一種溫潤的光輝來,眼波流轉間偶爾閃過寒凜的鋒芒。

少女貌似弱不勝衣,卻又予人凜然不可犯之感。

張良因見過瑤光在機關城內驚豔的一劍,所以很快就從那般天人臨世的震驚中回神,視線瞬間被那一頂從前沒有的道冠所吸引。

上次見麵,瑤光仍是披著長發,不曾束發戴冠,今日一見,卻全然不同,周身氣質相應有了變化。

短短數日而已,果然是鹹陽的那一道雷霆……

瑤光揖手為禮,微笑著說:“張三先生,又見麵了。”

張良心內叫糟,如此一來,他的行蹤必然會暴露,但他也很清楚瑤光沒有理由要替他掩飾,他掩住那一抹倉皇,恭敬地上前還禮。

“儒家張良,拜見帝師。”

瑤光過了會兒才低聲嗯了一聲,正想說什麽,餘光忽然瞥到一抹白色,她不由得抬頭望去,隻見一個身著藍白道袍的青年快步而來,遠遠望去,極似純陽宮玉虛一脈的季真師兄。

瑤光瞬間恍惚起來,霎那間好似回到了終年積雪的華山,她跟著師尊於睿站在太極廣場,看著師尊怎樣將門派任務一一分發,使得派內井井有條。

掌門師伯李忘生門下弟子字號玉虛,其中有一人俗名季真,比瑤光早五年拜入純陽,因此瑤光稱他師兄。季真師兄是少數對門派任務非常上心的內門弟子,許多內門精英自精修劍術道法後就沉迷其中,一年閉關半年的人亦不少,季真卻不是,他專修氣宗,劍術有成,但仍每日為門派奔波不輟。便是因為季真天天都會在於睿這裏領取匯報任務,瑤光才和他熟悉起來。

當日瑤光下山助唐軍平叛,季真亦在隊中,那一次刺殺,瑤光被幾位師兄保護著,素來溫文隨和的季真師兄渾身浴血,顧不得抹去臉上的血,就那麽對著瑤光大吼“快走!”,而後,萬箭穿心。

幾位師兄一個個死在眼前,最後,瑤光揮劍自裁。

那是瑤光最慘烈的記憶。

瑤光怎知,那一劍之後,並非碧落黃泉,而是改天換地,無論她怎樣說服自己,在她內心深處始終存了一絲僥幸——若有一日,能夠回返大唐,能夠回到華山,該有多好。

如今乍然見到“季真師兄”,瑤光心神瞬間動搖,雙眼逐漸氤氳了霧汽,情不自禁地脫口喚道:“師兄……”

恰好此時張良開口笑道:“師哥。”

顏路微笑著點頭,隨後看向瑤光,畢恭畢敬地雙手相疊,拱手行禮。

“儒家顏路拜見帝師。”

這一句問候便如晴天霹靂,立刻將瑤光從刹那的迷夢中驚醒。

瑤光怔怔地盯著顏路看了好一會兒,似乎要用這張陌生的臉來驅散心中無數此起彼伏的回憶斷片,盈滿雙眼的淚水硬生生被她忍了回去,她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卻不是因為歡愉,而是自嘲和憤怒。

多麽可笑!

她竟還不明白嗎?

在這個陌生的世界、陌生的時代裏,她隻有獨自一人,無人可依、無人可信!正因如此,她非得比往日十倍百倍地警惕自省、堅定強韌。

儒家顏路,又是儒家。

儒家為何總是這樣讓她難受?!

先是張良,而後是無比肖似故人的顏路,他們為何要出現!為何要一再地讓她想起那些痛苦的過往!

修道的確能修身養性,但瑤光總共修道八載,又怎會那麽輕易便能看破生死、離絕愛恨?自她“死”後,她甚至都無暇為自己哭一場,尚未替諸位在戰爭中喪生的同門舉喪,她驟遭巨變、初臨異世,不得不冷靜自省,不得不鎮定安然,生離死別之苦被她強壓心底,如今遇上一個契機,頓時噴湧而出。

瑤光近乎冷笑著開口道:“原來是儒家的顏二先生,當真幸會。”

顏路為瑤光這種突如其來的敵意微微一愣,麵上仍是一派謙和,和聲應道:“帝師體任自然,從心所欲,聞之不若見之。”

張良聽著這句話幾乎冷汗都要下來了,生怕這個莫名其妙生氣了的“瑤光真人”會不由分說地拔劍動手。

雖然張良也很為顏路的犀利眼光驚歎,但他更是忍不住想淚奔。

說瑤光“從心所欲”當然沒錯。普通人和儒家的當家見麵,哪怕心中不悅總歸也會掩飾一二,瑤光根本就沒掩飾,相當直白地表達了出來,問題是,素來溫文有禮的師哥為什麽一改作風如此直白地戳穿了啊!萬一瑤光惱羞成怒,他還真沒把握麵對那一劍!

然而這次張良完全料錯了。

原本還帶著幾分遷怒的瑤光聽到顏路那句話後,目光瞬間銳利如刀,但僅僅一息之間,瑤光周身的敵意悲憤煙消雲散,她輕聲笑了笑,坦然回道:“顏二先生真君子也,瑤光修行不足,遷怒先生,著實不該,還請先生諒解。”

顏路不以為意地笑著搖頭。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因眾生有情,故而會因歡悅喜樂而笑,為悲哀傷痛而哭,愛恨情仇,悲歡喜樂,七情動而心神動。所以,瑤光會為了同門的犧牲感到悲痛,為獨自流落異世感到孤獨。瑤光順從內心所想將這種痛苦表達出來,顏路以人有七情並不怪責。

顏路不加指責,卻不代表瑤光就能無止境地沉溺於悲憤之中。

道家以清靜無為、天人合一為宗旨,提倡清心寡欲,以節製自身為上,瑤光卻並未走這條路,反其道而行之,以“率性而為、從心所欲”使身心如一,如此想要得道最基本的要求就是“心性純正”,因心性純正,率性而為、從心所欲才不會危害蒼生,若有所欲則滿足,而後不複掛念,以此逐漸達到寡欲終至無欲之境。

顏路所點破的正是這一點。

瑤光素日所修亦有訓曰愛恨不晦靈台,最終所求的便是一點不變不動的清明,喜也罷,悲也罷,發泄過後便不再沉迷。

瑤光不禁笑了起來。

“顏二先生既出此言,可入我道門。”

顏路笑答:“顏路已有師承,隻得辜負帝師厚愛。”

瑤光想到曆史上張良被當做道家代表便是因為他後來多般主張符合黃老之學,而眼前這個張良卻板上釘釘的是儒家的三當家,她再看看麵前酷似她同門師兄的顏路,似笑非笑地說:“顏二先生此言差矣。道門不比儒家,定要拜師才能入門,天下有情眾生,一念起而入道者不在少數,我門可不像儒家那樣講求師承,道法傳承可在天地,在心,在一念間。誰又能斷言,儒家弟子便不會悟道?在我看來,顏二先生怕是已經一腳站在門內了。”

顏路微微一愣,笑而不答。

張良卻狐疑地來回看了瑤光和顏路好幾眼,最後被顏路隱晦地瞪了一眼才停下那種打量,清了清嗓子,開口道:“帝師遠道而來,大師哥已等候多時。”

瑤光因顏路解開了半個心結,此刻看張良也順眼了很多。

說到底,張良本人又沒有說過他是哪家人物,史書上那麽評斷隻是從張良生平來斷,此刻他是儒家又如何?倘若他這一生依舊如史冊所載,千百年後,他照樣會被算作道家的人。

眼下張良的師兄不就是活例子嗎?

名義上還是儒家的人,其實所學所思所言所行都有道家的影子了,說不準那一日就會徹底跨進門去。

瑤光這麽一想,心情大好,笑著點頭。

臨行之前,瑤光隨意地瞥了那群儒家弟子一眼,竟發現了兩個熟悉的人影,視線交錯之時,那兩個少年的神情無比震驚。

天明,項少羽?

應當和墨家一起行動的兩人怎麽會在這裏?

墨家和儒家唯一的聯係似乎……近在眼前。

瑤光輕笑一聲,快步追上了先行引路的張良、顏路二人,好笑地說:“我不知張三先生是什麽思量籌謀,今日所見隻讓我覺得,儒家似是在自取滅亡啊。”

張良何等敏銳,稍加思索就想到了原因,頓時心內叫糟。

本以為瑤光會規規矩矩從正門來訪,他打著到時候讓天明、少羽回避的主意,卻沒料到瑤光會如此毫無預兆地從天而降,猝不及防之下,兩人完全暴露在她的視線中,如今再想掩飾已是多餘。

他自負聰明,兵行險招,如今棋差一步,隻能怪他自負。

顏路微微皺眉,見到張良神色變化,大約猜到了原因,不禁歎了口氣。

瑤光想了想,補充道:“儒、墨並稱當世兩大顯學,影響深遠,陛下不得不留意。墨家已是反賊,儒家卻和它牽扯不清,你們要陛下如何相信儒家忠於大秦?退一步說,即便不忠也無所謂,至少不能是謀反的窩點。倘若桑海如昨日機關城,幾位當家以為,下一次來訪的會是我,還是大軍?”

瑤光說到這裏,忽然想到一個詞。

焚書坑儒。

莫非……這就是一個原因?

瑤光轉身看向兩位年輕的當家,兩人臉色都稱不上好,她想起在她的時代裏,她隻能從史書上略微一窺古時聖賢人傑的風華,薄薄的史冊上隻能記載寥寥數人,多少人湮滅在曆史的長河中,無論是名不傳後世的顏路,還是千古謀聖的張良,千年之後,風|流雲散,俱已不存。

無論他們此刻在籌謀什麽、奮鬥什麽,最終都會化為一抔黃土,無論有沒有焚書坑儒,千年之後,仍是不存於世。

這種時間錯位的感慨使得瑤光心生悵然。

這種情感的變化使得瑤光的雙眸中出現了近乎悲憫的神色。

人生而知其必死,因未見死,故而全力圖生。

她已經知道了他們的死,卻要看著他們徒勞無功地掙紮,在另一個世界,會不會有人也知道她的結局,卻這樣看著她在紅塵間沉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