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太阿道藏

無論儒家是否有意反秦,至少現在儒家還不能站在整個帝國的對麵。

因此,瑤光並不意外儒家的大當家伏念板著臉將太阿劍呈於案上。

瑤光的視線稍微在儒家三位當家臉上停留片刻,最終定格在案上的太阿劍上。

在如此近的距離,她可以清晰地感覺到太阿的劍氣。

李斯列傳裏記載,秦始皇嬴政“致昆山之玉,有隨、和之寶,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劍,乘纖離之馬,建翠鳳之旗,樹靈鼉之鼓”,而於太阿有關的傳說裏也多有神化,言其乃是天成的威道之劍。

瑤光因見如今嬴政佩劍名“天問”而非“太阿”,故而起意以此試探儒家,如今真正見到了太阿,她才明白,空穴來風未必無因,後世傳說,自有根據。

這柄太阿劍確有氣吞山河、威武霸道的劍氣,說是天成之劍也無錯,這般氣勢並非鑄劍師能夠賦予,便是當世無雙的鑄劍師怕也隻能凝聚天地間早已形成的劍意劍勢,憑血肉之軀、元靈之光賦予劍生,便如她手中的上清破雲,是先存劍意,後得劍形,故此天成之,非人力可為。

瑤光甚至不需要令太阿出鞘就能斷定此劍真偽,當然,她也相信儒家的大當家不會在這種關頭犯糊塗用偽劍來糊弄。

“威道之劍名不虛傳,此劍當由氣運加身的諸侯王者所持,於常人有害無益。伏大先生無需因失去太阿而悲傷。”

伏念躬身行禮,態度十分恭謹。

“帝師美意,在下十分感動。此劍既是王者之劍,獻於陛下理所應當。”

瑤光有些驚奇地再打量了伏念片刻,奇道:“我觀伏大先生是正直不屈之人,竟也做此言語……”她又想了想,若有所悟,“是了,伏大先生要為一門上下負責,難免多思慮一些,不像你小師弟那麽自負冒失。倘若今天我沒有看到不該看的人,或許真能如先生所願,在陛下麵前為儒家美言幾句,可惜了。”

這幾句話頃刻間如白刃加身,儒家三位當家全都驚得心中一顫。

會說“可惜”,當然是因為她已決定了絕不會為儒家美言,甚至可能還會說出相反的話來。

張良幾番思量,看到兩位師哥不得不在這樣的稚齡少女麵前低頭,思及她話中含義,頓時心如刀絞,他狠狠一握拳,上前一步,正想開口,不料對方先一步開了口。

“陛下富有天下,以天下物奉陛下也是應當,但太阿畢竟是不世利器,伏大先生失卻太阿……難免痛惜。”

瑤光斟酌片刻,續道,“我本意以太阿換取儒家數年平安,如今不能實現,同為諸子百家,總有物傷其類之感。前些時日鑄劍亦心力耗竭,如今想要再鑄一柄劍回贈伏大先生也是不能。如此,我以道藏與先生換太阿。”

儒家三位當家都呆了片刻。

用道藏換太阿?

把道家的典籍給儒家……?

三人之中,以張良最為聰慧,但他此刻心神已亂,一時間竟理不出頭緒,顏路已大約明白了瑤光的意思,而肩負整個儒家命運的伏念則在幾息之後恍然大悟。

以如今秦王對帝師的榮寵,不難想象秦王對道家是什麽態度。來日倘若秦王對儒家動手,亦不會將道家牽連在內,若得道家典籍真經,日後總是一條生路。

瑤光著意看了顏路一眼,悠然說道:“道門不比儒家,雖有師承,但並不苛求師承,從前所修何門何派俱無妨,有心問道,即我同門,入門悟道,即我道友。我修為有限,尚未悟道,不足以開解微言大義、經中真理,唯有重述聖賢之言。我今說道,不錄紙筆,隻說不論,隻講不解。道藏為天下道家典籍歸總,分洞真、洞玄、洞神三類各十二部,總集五千七百卷,我熟習者一百三十四卷,精研一卷,就從這一卷開始說。”

三位當家暗中交換一個眼神,各自端坐。

無論他們對道家、對瑤光、對秦王有什麽看法,像眼前這般聽到道家真傳典籍的機會也是極為難得的。儒家雖有許多藏書,卻也不比道家廣收各派典籍,如今世上所出諸子,與道家都可說有千絲萬縷的聯係,儒家的創始人孔子亦曾師老子。

從伏念獻劍到瑤光說道,這一天的事情可以說完全無人能夠預料。

日升日落,瑤光見天色晚了,這才停下,意味深長地看了顏路一眼。

“我師尊曾道,儒家入門易而精通極難,道家入門難,精進亦難,然而一旦入門,再無退路,不得不進。為學日益,為道日損,損之又損,幾近無為。”

顏路若有所思地點頭。

瑤光站起來稍稍舒展筋骨,笑著看向伏念。

“伏大先生,小聖賢莊總有客房吧。”

“自然。”

“那就好……還要勞煩伏大先生一件事,如果有人來此拜訪我,還請行個方便,給他開個小門。”

伏念略有些詫異地應下了,心裏卻著實有點奇怪。

很快,伏念就完全明白瑤光那句請求的含義了。

天色稍暗,桑海及附近郡縣的文武官員不知有多少備了厚禮來小聖賢莊拜訪,馬車和人流幾乎堵得小聖賢莊外水泄不通。

令儒家三位當家和諸位學子瞠目結舌的是,瑤光沒有拒絕任何人的求見,也沒有拒絕任何人的贈禮,就那麽安安靜靜地領受了無數恭維和厚禮,直到夜沉月升,那麽沒來得及拜見的官員才不得不送上拜帖次日再來。

瑤光一件件地拆著禮物,看到順眼的就放到身邊,看不順眼的甩手就扔到遠處,不留神一個盒子飛得遠了一點,差點砸中進門的張良。

張良看著屋內那個神仙般的少女身旁各色禮物堆積如山,頓時生出一種難以言表的複雜心情。

“……瑤光道長,這些禮物……”

“怎麽了?”瑤光一邊拆盒子一邊隨口道,“他們樂意送,我為何不能收?”

“此是‘賄’。”

瑤光不以為然地白了張良一眼。

“收人錢財,與人消災,這般為財物所動替人謀利自然是‘賄’,但我隻收了財物,不曾應諾,也無意替這些蠢材費時費力,如何算‘賄’?”

張良當場被震得不能言語。

瑤光的意思是,被人買通了,替人做事,這就是受賄,她現在光拿東西不幹活,那就不是受賄。

雖然乍聽起來很有道理,細心想想似乎哪裏不太對的樣子?

瑤光懶得管張良,繼續拆著禮物。

“他們樂意送,我若不收,他們反而會擔心。張三先生且莫替這些人憂心,不若想想來日該當如何。陛下不多日便會來到桑海了。”

張良心中一凜。

“……你不擔心我會動手?”

瑤光輕笑一聲。

“如今陛下正差一個借口,我若在桑海出事,最終誰會倒黴,不用我來說吧?韓相公子有空考慮斬草除根,還不如試試殺了墨家那幾位,或許陛下還會對儒家稍微放心一點……屋外的幾位也不用這樣著急,和韓相公子好好商量過再來吧。”

張良臉色立變,片刻之後沉聲道:“瑤光道長如何知曉?”

瑤光眨眨眼睛,“如何知曉外麵有人埋伏?隻能說……殺氣實在太刺眼了。我輩修道,本就感應天地,氣機所動最是敏感不過。張三先生武藝高強,自然看出我腳步虛浮、內力空虛。但是,我若無所依仗,又如何敢孤身入桑海?”

瑤光轉身看向張良,似笑非笑。

“張三先生,上清破雲劍自鑄成尚未出鞘,先生有意一見其真?”

月光映在瑤光身上,益發顯出一種難以形容的飄渺冷傲來,而她背後長劍微微鳴動,劍氣凜冽,直似清霜覆地,不知不覺間就讓人自腳底生寒。

張良不得不慎之又慎,仔細端詳瑤光片刻,想到機關城中同樣看來重傷在身的她如何用出了驚世的劍招,此刻她戴上道冠,自然不可能單純為了美觀,哪怕看來內裏虛弱,隻怕還另有玄機。

張良深呼吸幾次,重新恢複了原本謙謙君子的模樣,拱手行禮。

“帝師今日所教,子房終生不忘。”

瑤光笑著地搖頭,“論及智謀,我自然不如張三先生,我所依仗不過陛下。”

瑤光今日占據上風,並非瑤光比張良或是儒家其他兩位當家更優秀,隻因所仗之勢大,在天子之威前,無論多麽驚才絕豔的人也得低頭。

張良聽出了瑤光的意思,心中雖有不甘,卻再無不平,細思片刻後,忍不住問道:“道家素來避世,逍遙前輩主張濟世救人,瑤光道長為何相助秦王?”

瑤光盯著張良看了一會兒,不禁笑著反問:“張三先生怎知我此刻所行並非‘濟世救人’?如今天下一統,正是休養生息的時候,此刻起兵反秦之人才是意圖將天下黎民百姓帶入水深火熱之中吧?陛下有哪裏不如從前六國亡國之君?你一意反對陛下,不過因為自己是‘韓相公子’罷了。”

這幾句話說得極重,直指張良所謀並非為民請命,純屬謀一己之私。

張良臉色幾變,忍住了心中百般感受,沉聲反問:“倘若瑤光道長是六國遺民,又當如何?”

瑤光被問得一愣。

她之所以能堅定地指責張良,部分原因也是因為她並未因秦始皇而遭國破家亡之痛,在她出生之時,九州大地已經統一數年,哪怕分分合合,終究還是一體。她因父母家人亡於安祿山之手數年不忘,最終下山報仇,試想,倘若她生在七國並立之時,而祖國被秦所滅,此刻她又會如何?

瑤光原本的堅定隨之動搖,臉上微微發燒,原先被她當做“目光狹隘”的凝視如今也使得她感到刺痛。

瑤光坦然認錯:“抱歉,張三先生,是我失言,不曾細思……國仇家恨,確實難忘,先生所為,情理之中。”

張良本以為瑤光不會道歉,卻沒想到今天接連兩次聽到她道歉,其中一次還是給自己的。他不由得想到,或許,他並沒有真正看明白瑤光是個什麽樣的人。

倘若是愛慕虛榮、崇尚權勢之人,又怎會在講道之時露出那般超乎年齡的沉靜虔誠的神情?

瑤光想了想,補充道:“即便如此,我仍認為……陛下所為功在千秋。”

千年之後,秦始皇的功績依然如泰山一般佇立於史冊之中,不可動搖,無可超越,其非無過,瑕不掩瑜。

張良笑而不答,靜靜地退了出去。

瑤光安靜地目送張良,直到感覺到另外幾道微弱的殺氣也跟著離去才長舒一口氣。

好險。

她如今不比從前。重修內功,內力連她全盛時期的一成都沒有,若是張良或者流沙那幾個殺手真要動手,她估計就得早日超生了。

被瑤光氣勢所欺沒有動手反而退走的張良和逆流沙諸位倘若得知她今日唱了個空城計,不知是否會火冒三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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