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錢書銘被免職
陽曆新年伊始,華夏西北正值寒風凜冽時節。
天空總是灰蒙蒙的,寒風中似乎藏著極細極密的針,刺得行人的臉頰和耳朵透出鮮的紅樣兒。
然而在室內因為有暖氣,總是比南方的冬天要好過一些。
辦公室裏暖意融融,陽光透過東邊的窗戶玻璃,噴射在一個中年女人身上。
這個女人就是金州貿易公司辦公室主任朱捷。此刻她正伏案疾書,白皙柔和的臉龐在紅色羊毛衫的映襯下已如桃花灼灼。
辦公室的牆上掛著一幅世界地圖和一溜鏡框。那些鏡框裏裝得可都是金州貿易公司營生的證明:有營業執照、物價許可證、商檢證,還有兩個先進集體的獎狀。
“朱婕——”有人推門進來喚她。
“哦,錢總——”朱婕抬頭,見是公司總經理錢書銘,忙起身招呼他往沙發裏坐。錢書銘沒有像往常那樣坐進沙發,而是徑直走到朱婕的辦公桌對麵,坐在椅子上。
朱婕注意到他清臒的臉龐上浮著一層厚厚的凝重,少了往日的光澤,眼神黯淡,沒有往日的亮度。她心中不由得“咯噔”一下,心思:難道大夥擔心的事發生了?
錢書銘沒有看她的眼睛,瞥一眼桌上的資料,隨意地問:“寫什麽呢?”
“那篇新聞報導,你看——”朱婕拿起正在起草的資料給他。錢書銘接過資料,見標題寫著“抓管理,促效益,金州貿易公司固定資產翻一番”。
“唏,你還費這神思呐。”他不屑一顧的說,全然忘記了這是他給朱婕布置的政治任務。“不過,寫就寫吧”,他話鋒一轉,“事實如此,寫好後,發給《晚報》吧,省報是不能發了。”
“為什麽?這是省報的約稿啊。”
錢書銘舉著手中的一枚鑰匙,晃了晃,放在桌上,苦笑道:“人家不讓咱幹了。”
“這——”朱婕驚愕地瞪大眼睛,心中一陣淒然,一直擔心的結局,到底還是拉開了帷幕!
“真的,總公司的人已經告訴我了,罷免文件已經發出。”錢書銘在朱婕的表情中似乎感受到些許真誠的安慰,故做輕鬆地聳聳肩,自嘲道:“免就免吧。讓咱幹,咱就幹好;不讓咱幹,咱就不幹,回家歇著去。”
“咋會這樣啊?咋會這樣呢?”朱婕失望極了,嚷嚷著同一句話。“那,誰是新任的總經理呢?”她問。
“胡利衡”
“他!”朱婕吃驚地瞪大眼睛,像是責問錢書銘似地:“為啥是他?”
“嗨!你看你問的,為啥就不是他呢?”
“張鐵軍的條件和能力不是比胡利衡更好嗎?”朱婕一心想著公司年輕有為的副總經理張鐵軍才是最理想的總經理人選,而且同事們都這樣認為。
錢書銘又聳聳肩,意味深長地說:“他的條件是好,可上邊沒有領導賞識也不行啊。胡利衡就不一樣了,前一段時間,他去總公司,就是去送禮的。據說他跟總公司的領導關係很不一般啊。”
“是這樣啊……”朱婕點點頭,明白了其中一些複雜的關係。心想,胡利衡上台總比黨委書記賈為民做總經理好一些,如果是賈為民做了公司第一把交椅,握上“第一把手”的權柄,那,自己的日子可就不好過嘍。
賈為民永遠微微前傾的脖頸上那顆永遠昂不起來的頭顱裏堆積的“敏銳”值一點兒也不遜於“克格勃”(前蘇聯特工)。自從他與錢書銘的矛盾公開化,就有點兒恨烏及烏,凡是遵照錢書銘指示辦事的人,都被他視為錢書銘的親信,其實這些所謂的親信不過是公司的中層幹部已。
賈為民關注錢書銘的舉動,也盯著受錢書銘重用的人,總想伺機找個茬子跟錢書銘滋事。
朱婕記得賈為民給自己滋尋最離譜的一件事,至今想起來好笑,也最最讓她引以為戒。
事情是公司一名年輕的女大學生引起的。她叫何薇薇,大學畢業後分配到公司做業務一年多。一個月前,何薇薇告訴朱婕:“我要結婚,要去街道辦事處領結婚證,需要一份介紹信,證明我是這個公司的人。”
誰都知道領結婚證必須由單位開具介紹信,朱婕就絲毫沒有猶豫地給何薇薇開了一份明。
沒有想到的是,何薇薇憑這份證明不僅領取了結婚證,還辦理了隨丈夫出國陪讀的手續。
按理說人家是遵紀守法的公民,要出國也沒有人能阻擋,也不應阻攔。可是賈為民偏偏就憑著他的敏銳性給朱婕扣了一頂不大不小的“帽子”,說“朱婕私自出具介紹信,放走公司的人才。”他召集幹部會議處理朱婕所犯的錯誤時嚴肅地分析道:“這種錯誤是嚴重的,反映出我們公司的中層幹部無視組織,缺乏紀律性……”
按賈為民的提議,朱婕應受到降職的處罰,還是錢書銘率先表示反對,告誡朱婕:“以後凡是出具有關人事的介紹性,必須先請主管公司人事工作的賈書記簽字。”然後朱婕在會議上做了深刻的檢查,才將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賈為民的“狠”雖然沒有結果,但足以讓公司的幹部們了解了他的治人“手段”,也讓朱婕從此牢記“人心惟危”的教訓。
這會兒,朱婕就尋思如果賈為民執掌公司“大權”,不知有多少人要挨整啊。
“哈,胡利衡當總經理,賈為民算是白忙活了一場,他能服氣嗎?”她知道賈為民的目的就是整走錢書銘,自己坐上總經理的位置。
錢書銘又不屑地“唏”了一聲,道:“他當然不服氣。就他那德行,哼!還能當一把手?再說他快退休了,總公司不會考慮他的。哎,不說了,服氣不服氣都是他們的事,讓他們狗咬狗去吧。哈哈,我兩袖清風,走嘍!”說著站身。
錢書銘心裏恨死賈為民,可是眼前無奈的結局也著實讓他無奈,此時也隻有“走為上策”。
“你要走嗎?我送送你。”朱婕也站起身。
“不,你別送,讓賈為民看著,對你不好。”
“我才不怕他們呢!”朱婕揚聲道。
“以後,還是小心點,他們會給你找麻煩的,以後沒有人能保護你們。”錢書銘憂心忡忡地說,又指著放在桌上的鑰匙叮囑她:“這是我辦公室的鑰匙,胡利衡進去以前,你把裏麵的資料整理一下,該歸檔的歸檔。”
“我能保護自己,你放心吧。”朱婕安慰他,心裏湧起一種兔死狐悲的感覺,在強如鷹爪的新的掌權者麵前,自己弱得如一隻小雞,如何能保護自己啊。
朱婕將錢書銘送到樓梯口,目送他轉過拐彎處,聽著他沉重的腳步聲漸漸遠去,才回到辦公室,坐在椅子上,怔怔地發起呆來,心裏替錢書銘悲哀,也替張鐵軍惋惜,也為自己惆悵。
金州貿易公司是中國貿易總公司管理下的正縣級企業,幹部配備遵循黨中央規定的“上級任命製度”,但是這種製度由於“**”運動的結束,悄然發生了一些變化。
中國古代的思想家們早在三千多年前就參悟出天地人三道皆有“對立、統一、平衡”的發展規律,同時也參透出“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道理。十九世紀七十年代中國的一位偉人不僅證實了事道“對立、統一、平衡”的規律,而且又發現了新的“螺旋式上升”的規律;而在他之後的一位偉人則證實了“變”的道理更加適合中國的國情,他告訴中國人:“發展是硬道理”。
那場應該載入國史的“**”式的政治治國運動讓中國變得很窮,也讓中國人很窮。好在政治運動終於結束了,中國在“鄧小平理論”引導下,開始改革開放,走上以經濟治國的軌道。
當一種思想已經輸入人的大腦,一種信仰已經深入人的靈魂,一種模式已經根深蒂固植入人的精神的時候,一但想改變它們,那是談何容易啊!鄧小平想改變它們,並且開始改變它們,他成功了,所以他是一位偉人!
改革、開放成為一項國策。深入改革如一項持久的、勝算已綢的戰略,戰爭的觸角悄然伸向各個領域,不難看出它將漸漸向戰場的腹地推進。這場戰爭的對手是固守陳規的思想,從指揮中心發出的一個個、一級級命令中,有一個中心的絕對的詞匯是“適應”。經“上級任命”的部、地、廳、處、科級領導幹部絕對接受“適應”的命令。因為這場改革是國家對自身機製的“換血”和“促進”,並未觸及個人的利益。所以各級領導幹部從思想上自覺適應“改革”。
對國有企業經營體製的改革首先是“政企分開”,其次是實行“總經理(廠長)承包責任製”。改革的結果是代表執政黨管理企業的黨委書記退居第二位,管理權力遜於總經理(廠長)。
托“改革”之福,國有企業的總經理(廠長)有了“一把手”“一支筆”審批的大權,可謂威風凜凜。可是總經理(廠長)是共產黨黨員,他還得接受黨的議事製度:民主集中製。凡事得先“民主”一下,與誰民主呢?就是同樣受“上級任命”的黨委書記、副總經理(副廠長),正所謂麻雀雖小,五髒俱全。
金州貿易公司的領導機構就是在這樣複雜環境中產生的。總公司不僅任命了錢書銘為總經理,同時也任命了另外7人——錢書銘、賈為民、胡利衡、魏星良、程思軍、何斌、張鐵軍、王振忠為副總經理,其中賈為民還是金州貿易局黨委任命的黨委書記。7人中,除了張鐵軍和王振忠是錢書銘從科級幹部中提拔上來的以外,其他5人都是清一色的複轉軍人。
錢書銘的悲哀就來自於他和賈為民、胡利衡、魏星良、程思軍、何斌之間的矛盾。
胡利衡是已經邁入老年的男人,渾身寫著一個“圓”字,圓圓的臉,亮得油潤;圓圓的眼睛,亮得賊光,圓圓的身子,因腿腳不利索,走路像個不倒翁。朱婕記得他是1990年從部隊轉業到公司的。這些在軍隊服役多年的人,職位大多都已經升到團級。和平年代,當國家不需要他們的時候,就安排他們到地方工作,政策也是很優撫的,不僅單位效益好,而且都在領導崗位上。胡利衡一來到金州貿易公司就被錢書銘安排到廣州主持辦事處工作,所以公司的人大多對他並不熟悉。
錢書銘一心想把公司的業務做大,總嫌公司的貿易業務局限在金州這麽個小地方,貿易開展得太慢,發展的步子邁得太小。他在各地考察了幾次,看中廣州是國內貿易大市場,又是對外國貿易的窗口,決定投資在廣州設立辦事處。他要坐鎮金州,不能分身去廣州主持工作,所以廣州辦事處的工作一直沒有開展起來。朱婕知道,錢書銘為這件事大傷腦筋,常常憂歎沒有合適的人選。胡利衡的出現,正好解了他一件心事。胡利衡在軍隊是軍需官,做貿易不是外行。錢書銘相信他一定能打開廣州辦事處的局麵。
胡利衡的能力的確不負錢書銘的希望,不到三年的時間,不僅完全打開了廣州辦事處的工作局麵,而且業務開展的紅紅火火。朱婕沒有去過廣州辦事處,但是聽從廣州回來的人都說:胡利衡不僅購了一輛小汽車,還買了一套樓房準備建招待所經營住宿業務。可是不知為什麽,錢書銘突然下令:撤消廣州辦事處,變賣胡利衡已經購置的全部財產,勒令胡利衡回公司報到。
公司的人對這個決定議論紛紛,都不理解錢書銘為什麽這樣做,一時,怨聲、罵聲雀起。朱婕也是滿腹疑惑。她去問張鐵軍:為什麽要撤消一個前景良好的機構呢?張鐵軍說:“你們隻知其一,不知其二,胡利衡這個人太不地道,私心太盛!按規定,廣州辦事處工作開展起來後,應該向公司上繳計劃利潤的,可是他不但不上繳,而且月月報虧損帳,要公司給他撥工資補助。公司對他完全失控。既然失控,還不如撤消。”
“換個人不就行了嘛,幹嘛要撤消機構,成立它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那有啥難的?需要的時候可以再開。公司現在搞基建,需要籌集資金。”
“哦,是這樣啊。”朱婕恍然明白。
“如果不撤,廣州辦事處就是胡利衡他家的啦。”張鐵軍意味深長地補充了一句。
胡利衡回到公司後沒有具體工作,大部分時間在家中休養,有時來公司看看報紙,喝喝茶,聊聊天,話語中發泄著對錢書銘恨極怨極的牢騷:“我辛苦掙出來的一份家業被他一紙命令,就賣光了,簡直就是個敗家子,這樣的人做“一把手”,公司完了。這人太沒水平!”
後來,朱婕回憶起他這句話的時候,恍然覺悟:錢書銘的悲哀,根源就在胡利衡的這句話中。他的話太具挑釁性,也太具即將凝聚的力量。錢書銘小看了他,處理他的問題時,方法是過於簡單化了。
再後來,賈為民提出由賈鴻雲任辦公室主任,而錢書銘堅持由朱婕擔任,兩人在辦公室爭得異常激烈,據說,都到了你拍桌子我瞪眼睛的程度。從此,兩人結下了深深的矛盾。賈為民不似胡利衡那樣恨在骨子裏,笑還在臉上掛著。賈為民的恨就如刀子刻在臉上似的,而且恨烏及烏。朱婕常常能感覺到他看自己時的眼神,充滿不屑和不信任。
朱婕的性格是典型的外柔內剛,有時候認起真來,與人硬碰硬。對於賈為民的態度,她也是不屑一顧,心想:我又沒有得罪你,你為什麽這樣,你瞪我一眼,我還瞪你兩眼呢。自然,她的態度更加引起賈為民書記的不滿。
魏星良、程思軍、何彬三位副總經理與錢書銘沒有什麽個人恩怨,矛盾完全是工作分工引起的。結果是三個人合成一團兒跟錢書銘消極對抗,上班關起門下象棋。大夥都看不過去,紛紛埋怨錢書銘處事不公平。就在大夥兒要求製裁他們這種不良風氣的呼聲愈益高漲時,胡利衡行動起來。他把賈為民、魏星良、程思軍、何彬等人的力量凝聚在一起,聯名上書總公司,反映錢書銘在工作上、經濟上有違規問題。
大約一個企業竟然有副職聯合狀告正職的事在全國尚屬罕見,這還了得,總公司震驚了,很快派出一個由幹部處處長李煜率領的考察組前來金州調查。
朱婕記得李處長向她調查時的問話:“你認為公司八位領導在品德、能力、工作、成績等方麵表現如何?”朱婕就根據自己的看法,對他們一一做了評價。
李處長的第二個問題是:“你認為錢總在工作上有失誤嗎?”
朱婕不假思索地說:“我認為沒有,公司大事都是在經理辦公會議上研究通過的,有會議記錄。再說,這幾年公司的利潤是遞增的,我們的收入也有所提高。大夥兒都有目共睹,對錢總的政策是拍手稱讚的。要說失誤嗎——”
她吞吐起來,猶疑地說:“公司基層企業是虧損了,原因比較複雜。如果要錢總為基層虧損負責的話,我認為隻能是用人不當。直接責任應由分管經理負責。”
“哦,為什麽呢?”
朱婕就把魏星良、程思軍和何彬3人為什麽與錢書銘結怨的根由一五一十地道出來,又講出他們在辦公室下象棋造成的不良影響。李處長聽著,先是不動聲色,聽到後來,也不禁動容,自語道:“做副總的,怎麽能這樣!”
李處長點點頭,又問:“你認為錢總與賈書記有矛盾嗎?”
朱婕回答:“我看在工作中沒有什麽矛盾,平時說話客客氣氣。至於他們之間有無矛盾,我不清楚。”
李處長又特意問了胡利衡和張鐵軍的能力。朱婕說:“他們都屬於有魄力型的人。相比較而言,胡經理老練一些,張經理處事簡練一些。”
考察組調查了一個星期。他們走了以後,朱婕和劉敏、常莉、王玉玲常在一起議論這件事,大家都認為總公司不會免錢書銘的職務。因為胡利衡、賈為民他們再鬧騰,錢總承包期間的利潤是上升的,這是不可改變的事實。退一步說,萬一被免,也應該是張鐵軍繼任。因為他年輕、有知識、有能力,符合共產黨改革開放時期幹部聘用標準。如果張鐵軍當總經理,一定會把魏星良他們管理得服服帖帖。
“嗨!”朱婕心裏歎道:為什麽結果不是張鐵軍而是胡利衡呢?他也再有四年就退休的呀?總公司不是提倡幹部要年輕化、知識化嗎?難道真是朝裏有人好做官嗎?命運,命運啊!也是他命中有此騰達之運吧!現在不知道樂成什麽樣呢?
朱婕正思緒亂飛,鋁製的門鎖一響,門被人推開,一位穿著黑皮夾克的小個子老頭兒走進來,花生米粒兒大的眼睛裏漾出笑意。
朱婕一見,忙站起來招呼:“賈書記,有事嗎?”
來人正是金州貿易公司黨委書記賈為民。此刻,在朱婕看來,他的臉上呈現出的晴和光澤是第一次,極難得。
賈為民神秘兮兮地說:“你通知所有科以上幹部,下午3:00在會議室開會。叫小馬把會議室打掃幹淨。”
“啥內容?”朱婕明知故問。
“宣布公司領導班子變動。”
朱婕見他說這話時,臉上的皺折幾乎要舒展開,枯黃的臉上洋溢出得意非凡的光彩。這大概就是勝者為王的神光吧。朱婕突然想逗逗這位老人家,便故意說:“祝賀你當上總經理啊!”
賈為民眼中倏忽一暗,瞪她一眼,說:“你通知吧!”。
“好的。”朱婕答應一聲,狡黠地咬著偷樂的嘴。
賈為民走了,辦公室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朱婕心中被一股莫名其妙地激流攪著:新官上任,或許會結束以前領導成員之間的拉鋸戰;公司的發展或許將揭開新的一頁。
她立即抓起電話,一個人一個人地通知,而且神秘地告訴他們:“將宣布公司領導變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