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胡利衡就職
凡是接到會議通知的人,一改往日必經朱婕三催四請才姍姍而來的開會作風,還不到開會時間,就已經聚集到會議室。他們臉上的表情如同“拷貝”出來的一樣,眼睛裏寫著成串的“???”,臉頰上卻映著掩飾不住的興奮。這時候,似乎沒有人去想錢書銘的心情是如何地沮喪,更沒有人去想他的臉上是何等的灰黯。人總是喜新厭舊,錢書銘在金州貿易公司總經理這個政治舞台上倒下去了,曾經追隨他的人還得往前看,還得往前走,誰將掌握他們的命運?金州貿易公司將發生什麽樣的變化呢?會議室裏一時七嘴八舌,議論紛紛。
魏星良、程思軍、何斌排隊走進會議室,他們的舉止、表情是一樣的:左手端著喝水的杯子,右手兩根指間夾著正在繚繞的香煙,臉上是得意的神彩。
“哈,魏經理,氣色不錯嘛,該請客了吧!”有人同他開玩笑。
魏星良一怔,沒反應過來,反問:“憑啥?”
“祝賀你高升啊。”
魏星良似乎想到了什麽,正色道:“別胡說,這次人事變動是總公司正常調整,跟我們沒有關係。”他瞧瞧程思軍,似乎想得到他們的認同。他這樣一提醒,程思軍和何斌忙點著頭,認真地說:“是啊,是啊,正常調整,跟我們沒有關係。”
大夥兒互相望望,發出會意地微笑。
下午3點整,李煜和金州貿易局張副局長以及賈為民象捧珍珠似地擁著胡利衡走進會議室。胡利衡渾圓的臉上象是熱量過於充足似地紅意盈盈。
待他們坐定,賈為民道:“現在開會,先請總公司幹部處李處長講話。”
大夥兒挺直了腰杆,鼓掌歡迎。
李煜對前一階段的調查工作做了一番總結,說明總公司決定變動總經理的重要性,宣布:“經與金州貿易局領導協商,決定——聘任胡利衡同誌任金州貿易公司總經理,免去錢書銘總經理職務。”
大約是事先已經知道這項決定內容的原因吧,人們都是一副不驚不喜的表情。有的人盯著李煜,有的人盯著張副主任,有的人低頭想心事,手中把弄著鑰匙或茶杯。
朱婕暗自猜測:他們一定是在懷念錢書銘在位時給他們的優惠政策吧!或許是在擔心優惠的政策帶給他們的豐碩利益是否還能延續!以前,錢書銘為了調動業務人員的積極性,給業務部門的政策是以完成計劃任務為前提,其超額部分利潤的30%歸個人所有。這個政策使業務部門的人每年能得到近10萬元的獎金。如此高的收入往往令行政部門的人眼紅,甚至引起副總經理的不滿。新官上任,令他們最感興趣的是什麽呢?當然是擔心胡利衡會不會改變政策?如果改變,將對自己有利,還是將對自己無利?
朱婕把眼光移向張鐵軍。此刻,他也是目無表情地望著窗外的天空。今天上午,朱婕去他辦公室,一邊告訴他開會的事,一邊覷探他的神色,想從他的臉上看出點什麽,至少是他將如何麵對這次命運的抉擇吧!他認真地與她對視了一會兒,將手中的書翻放到桌上,釋然一笑。
“你還笑得出來!”朱婕嚷道,瞥一眼桌上的書名,是李銀橋寫的關於毛澤東的書。她想:在權力相爭,勝敗已定的時候,身為敗者必然充滿沮喪和憤懣。這種情況下他哪有心思讀書呢?故做鎮靜,以讀書遮掩自己急流洶湧的心吧!
“為什麽不笑?你不是也在笑嗎?”張鐵軍反問道。
朱婕真的咧嘴一笑,說:“剛才送錢總的時候,他很擔憂他們會找我們的麻煩,不敢讓我送他。你說:是不是我們的末日真的到了?”
張鐵軍從桌上的煙盒中抽出一支煙,銜在嘴角,摁著了打火機,雙手捧著,湊到煙頭上,點燃了,深吸一口,又輕輕地吐出一串煙圈兒。他盯著漸旋漸散的煙圈兒,正視著朱婕,誠愨地點點頭道:“錢總擔憂的事不是不可能發生。這是自然規律,你沒有聽說過一朝天子,一朝臣嗎?更何況我聽到一種閑話——”
“什麽——”朱婕一向很在意別人的話,尤其是關於自己的。
“有人傳說——你與我,是錢總的幫凶。”
“幫凶,太過分了,是誰說的?”朱婕果然立刻叫嚷起來。
“哼!還用問嗎?除了整錢總的那幫人,還能有誰?”
“……”朱婕一時語塞,心中憋了一口氣,憤然於色。
“你也別怕他們,該來的是躲不掉的。”張鐵軍安慰她,又凜然道:“其實,他們太抬高了我。君子坦****,我執行的是公司的決議,不是錢總的個人私事;我憑努力工作,不是為錢總個人服務。無論是誰當總經理,我都是這樣工作的。哈哈,幫凶,太抬高了,可見你我在公司的地位,不低啊!”他意味深長地盯著朱婕說,臉上露出怪怪的笑。
朱婕也笑道:“是啊,以前我還以為自己隻不過是個小小的辦公室主任,沒想到竟然是錢總的‘幫凶’。而且是僅次於你!”
“不對,不是僅次於我,是右‘幫凶’,我是左‘幫凶’。要是這樣,以前錢總可是太虧待我們了。”
“是啊,是啊,錢總總是讓我們幹活,沒有給我們一點兒好處。”
“現在他一拍屁股上的土,走了,剩下我們——”
他倆戲謔夠了,自嘲夠了,前麵的路終是險象,迷惘象一絲微風從二人眼中掠過。
朱婕揚聲道:“我才不怕他們呢。我隻是想不通,總公司為什麽不聘你?太不公平!胡經理是什麽樣的人!金州公司的曆史將改寫成啥樣的?”
“你真是杞人憂天!”張鐵軍這句話算是對朱婕的嘲笑吧,他又淡淡地說:“當不當總經理,我並不在乎。我隻有一個原則: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是珍珠就一定會有發亮的時候。現在胡經理的一切都是未知數,用毛主席的話說: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咱們等著吧!”
“暴風雨就要來啦!來吧!”朱婕望著窗外的天空,喃喃道。
朱婕又把眼光向其他人掃去。
王振忠依然是極誠懇忠厚的樣子。他的確是個老實人,錢書銘就是看中他的秉性,才提拔他做了副總經理。
魏星良、程思軍、何斌象弟兄仨兒,並排坐著,左手摸著煙灰缸,右手捂在嘴上,兩個手指叉開成V形,裏麵伸出一指香煙,極力掩飾著欲擴張的笑紋。輕煙從他們的唇間緩緩溜出,輕飄飄的煙圈兒,漸漸擴散。
朱婕最後把眼光停駐在胡利衡的臉上,那裏紅意依然,真如忽然接到樹上掉下的一個熟透的果實那樣興奮和得意。從前總是閉著的雙唇一直微微張開。當李煜宣布完他的任職命令,他沒有聽到期望的熱烈掌聲,從心底湧起一絲不快浮在賊亮的眼睛裏。
賈為民枯黃的臉上平靜的象一張紙,他等待片刻,著實為大夥的麻木感到羞愧,畢竟是上級領導講話嘛。他朝賈鴻雲瞪了一眼,率先拍起巴掌,於是,賈鴻雲、魏星良等人接著拍響巴掌。人們這才懶懶地鼓起掌。
接下來,是金州貿易局張副局長講話,他要代表金州貿易局黨委對錢書銘等人做出評價。大夥兒注視著他,很專注地聽他的講話。
他說:“錢書銘同誌在任金州貿易公司總經理期間,正值我國經濟體製由社會主義計劃經濟向社會主義市場經濟轉換時期,國有體製改革進一步深化……他在政治上、思想上始終同黨中央保持一致,深刻領會鄧小平同誌關於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理論,不斷解放思想,銳意改革,把心思切切實實放在工作上,為公司的開拓發展提出了很多切實有效的經營管理措施,取得了很大的成績。這一點,我們黨委是肯定的。
……前不久,我們接到群眾舉報他有某些經濟腐敗及工作作風問題。對此,我們協助總公司進行了調查和取證。現在我代表局黨委,並受總公司委托,向大家匯報一下調查的結果。”
大夥兒不約而同的將注意力集中到他的臉上,或者說盯著他的嘴——
“所謂的經濟問題都是為了提高工作效率,為了職工利益而采取的一些措施;所謂的經濟腐敗問題也是不存在的,他的獎金收入還不如一個業務科長的高……實踐證明:錢書銘同誌作風正派,嚴以律己,在經濟領域保持了清正廉潔的黨性原則!”
他的話,引起大夥兒一陣熱烈的掌聲。當然,胡利衡、賈為民等人礙於麵子,雖然也拍著手掌,但是臉上的表情是複雜的。張副主任的話無疑向人們宣判:他們的告狀是誣陷!
“但是——”張副主任話鋒一轉,“在經營管理中,錢書銘不善於同黨委一班人搞好關係……對公司基層出現的虧損,對基層職工發不出工資,對一些投資無利可收的情況,他作為總經理,應負有一定的間接責任!”
聽到這樣的話,有人互相交換了一下會意的眼神,有人默默點頭,有人不屑地撇撇嘴。
張副主任接著對公司領導成員鬧不團結的現象加以批評,意味深長地說:
“同誌們,現在我們處於國有企業經營體製改革進一步深化時期,我們將麵臨市場競爭帶來的挑戰,你們大約已經知道,我們係統內已經有3家國有企業在市場競爭中非常殘酷地停業了,職工下崗了。這是前車之鑒,你們要引以為訓,一定不能再鬧矛盾啊!”
他麵向胡利衡,向著他一人說:“新的領導班子一定要要把提高公司的經濟利益放在首位,把提高職工生活放在首位。你們成員要有同唱一台戲的精神。”胡利衡連連點頭稱是。
張副主任又轉向賈為民,語重心長地道:“無論是黨委書記,還是副總經理,黨組織賦予你們的任務是協助總經理工作。協助!明白嗎?總經理唱不好戲,你們要補台,而不是拆台啊……”一席話說得賈為民不自在起來,魏星良等人垂下眼瞼,撫弄著茶杯。
李煜插話道:“總公司將很快改革人事管理製度。在任期內,如果領導班子成員之間出現矛盾,一律免職。”
張副主任仍然看著賈為民說:“我代表金州貿易局黨委對賈書記提出期望:希望你在最後的任期內,從大局出發,正確發揮黨的戰鬥堡壘作用,加強公司員工思想教育工作,一要為總經理鳴鑼開道;二要為總經理工作保駕護航;三要真正起到監督作用,保證公司領導清正廉潔,奉公守法啊!”
賈為民被感動了,迫不及待地表態:“……我一定不辜負黨組織和上級領導對我的信任,站好最後一班崗。”
李煜和張副主任圓滿完成了送扶使命,在掌聲中離開會議室。
胡利衡真正成為金州貿易公司的“一把手”,他將如何操縱總經理的權力呢?大夥兒正襟危坐,拭目以待胡利衡的就職演說。令誰也沒有料到的是賈為民搶先發言,顯然是要履行“鳴鑼開道”的義務。
他清了清嗓子,顯得輕鬆地說:“……一、前任總經理錢書銘為了給自己索取政治利益,爭當優秀企業家,通過各種手段宣揚他的政績。實際上公司目前的狀況很不穩定。員工工資水平很低;基層員工發不出工資;對外亂投資,造成經濟損失達二百萬元以上。甚至有更大的問題,有待查證。二、錢書銘工作作風獨斷,大搞‘一言堂’,公司許多重大事項不上會研究,即使上會也不等達成一致意見就強行,結果造成公司虛贏實虧。這些都是錢書銘個人行為,是他咎由自取,後果自負!”
會議室響起一陣躁動,仿佛狂風驟起,沙石激起深潭之水。
朱婕被身邊的馬彬捅了捅,扭頭望去,見他在筆記本上寫了“落井下石”4個字。她頗有同感地點點頭,心中恨道:賈為民,你太不識時務,局裏對錢總已經定論,你還這樣說,好象你們之間有什麽深仇大恨似的。你們之間的矛盾誰不知道啊,不就是他不同意你的親信賈鴻雲當辦公室主任嗎?公司的哪件事不是開會定的?要錢總負什麽後果!
胡利衡先是對賈為民搶了他的先已經有點兒不滿,這會兒發現氣氛有點兒不對頭,忙眨巴著賊亮的眼睛,開口道:“今天的事情來的太突然,我一點兒思想準備也沒有。既然黨組織把這樣重的擔子交給了我,我感謝組織和大家對我的信任。以後大家要團結一心向前看,把各項工作做好。”
朱婕先聽到他假惺惺的開場白,心裏已經罵道:“虛偽,你以為自己拉關係、走後門要官的事別人不知道啊!”事情已然定局,勝者為王,以後還得在他手下工作,且聽這位為“王”者的表態吧!
胡利衡繼續說道:“關於錢書銘同誌,正如張副主任說的那樣,他為公司的發展做出了一定的工作。當然他的一些做法也是不可取的,正如賈書記說的那樣!
我在任期內將堅持民主集中製原則,把提高大家的生活水準放在首位。不能象錢書銘那樣使勁地上報利潤、交稅。掙了錢首先考慮提高大夥的工資、補貼、獎金,要解決職工的住房等實際問題。”
大夥兒興奮起來,報以熱烈的掌聲。
胡利衡得意地嗬嗬笑起來,說:“我以前一直是副總經理,又一直在廣州主持工作,給廣州辦事處的同誌辦了許多實事。我對公司的同誌不是很熟悉,大家也不了解我。現在猛然間冒出個總經理,可能也有人不服氣。不要緊,總經理嘛,可能是人人都能當的。但是——”他揚了揚手中的文件,說:“這張紙並不是人人都能弄來的,是不是?”
有人露出鄙夷的神色。朱婕心裏說:你這張紙可不就是“弄”來的嗎?你這“弄”的本事可真大啊!
“所以,如果有誰不服氣,你也去弄這麽一張紙!”胡利衡用他賊亮的眼睛掃視了一圈眾人,令人生出一層寒意。
他又嚴肅地命令:“從明天開始,各部門正常工作,科長總結科內情況和今年的計劃,準備匯報工作;財務部開始紮賬,所有開支必須經我簽字才可以支取!”
胡利衡的這番話必然是事先也沒有同賈為民等人商量,看他們驚愕的樣子就知道了。而且胡利衡說完也不征求賈為民等人的意見,就宣布:“散會!”
會議室裏,桌子、椅子相撞的聲音立刻響成一片。眾人各懷心事,紛紛走出會議室,留下繚繞的輕煙在散亂的椅子上空,為慶祝金州貿易公司的發展揭開新的一頁而扭動著妖嬈的身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