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安撫高天富
一輛黑色的豐田轎車輕輕停在大樓前的院子裏,胡利衡推開車門鑽出來,雙腳邁了幾步就進了大樓。從一樓上到七樓,他已氣喘籲籲,黑色皮衣下蒸發著熱騰騰的汗氣。
樓道裏已被清潔工人打掃得幹幹淨淨,樓頂上的電燈發出昏暗的光,樓道裏顯得有點兒暗。各辦公室的門大開著,員工們進進出出,有的打掃衛生,有的下樓提開水,見到胡利衡都笑嘻嘻地打招呼問好。
胡利衡是第一天以這個公司最高權力者的身份出現,當他麵對每一個問好的人,報以微笑頷首的時候,他都要認真地審視對方,他很想知道這些已成為自己下屬的員工,對總經理是謙恭還是敬畏。
總經理室的窗台上放了一盆茁壯的君子蘭,層層綠葉中挺出一枝遒勁的綠莖,莖尖上怒放了一簇紅豔豔的花朵。深栗色辦公桌上鋪了綠色的毛呢,上麵再壓一塊厚厚的玻璃。桌上放一個筆筒、一個台曆。桌下一把深栗色的圈椅向著大門,如一隻馴順的哈巴狗靜靜地侯著新的主人。
笑意從胡利衡心中湧起,波浪般地堆在圓臉上。他在圈椅前轉身,坐下去,立刻覺出有點兒別扭。側身,抬臀,低頭一看,恍然明白:這把圈椅大約是伺候主人多年,舊主人是瘦人,伏案時習慣坐在它的前部,竟將前麵的彈簧壓塌。這新主人一坐上去,就感覺屁股往下溜。
他往後蹭蹭,脊背頂著圈椅背,雙肘架在桌麵上,不禁又皺起眉頭。玻璃下壓著三張長幅的照片,是曆屆總公司召開的總經理會議代表合影照,眾人中,錢書銘挑著細眼與他對視。一股憎惡的感覺從心頭騰起,他“霍”地起身,雙手一抬玻璃,隻聽“聽嚀當啷——碰”響成一片。他放下玻璃看時已鑄成一片狼籍:二部電話被電線拽著懸在空中“嘟——嘟——”地叫著。他忙把它們拽上來放好;台曆是鐵皮製的,尚無大礙;瓷製的白色筆筒已粉身碎骨,鉛筆、圓珠筆橫躺在地上。
隔壁的賈為民循聲進來,驚詫地問:“這是咋整的?”
胡利衡無奈地將圓腦袋側著一頓:“唏,一抬玻璃,它就下去了,你看這——”
賈為民瞥一眼玻璃,已經明白他的心思,心想:這人嘴上不說,骨子裏真是恨透了錢書銘啊,連他的照片都容不下。他眨眨小眼睛,看著粉碎的筆筒,連聲歎道:“可惜,可惜,這還是個古董呢,用了十幾年啦!可惜——”
胡利衡見自己的心思被他看穿,臉上又湧出紅意,訕訕地去門後取掃帚。
恰好通訊員馬必青拎了兩壺開水走進來,一見胡利衡手拿掃帚,忙放下水壺,劈手奪過,小心地將碎片瓷渣掃堆,攬進簸箕,一邊抬眼從胡利衡和賈為民的臉上望著,嘻嘻笑道:“這還好,舊的不去,新的不來。這個筆筒太舊了,現在的文具盒可漂亮啦。”
“也是,辦公用品都用了好幾年,該換換了。”賈為民接著話茬說,見胡利衡的眼光隻在馬必青的身上,便知趣地走了出去。
馬必青一手舉簸箕,一手舉掃帚壓在簸箕上走出去,胡利衡無奈地晃晃圓腦袋,懊惱自己:怎麽第一天上任就砸了東西,似乎有點兒不吉利?他脫了皮外衣,掛在衣架上,回頭目光又與玻璃下的那雙可憎的細眼睛相遇,不禁又惡從心生。
“小馬——”他大喊。
馬必青應一聲,跑進來,將手中的掃帚立在門後,走到他麵前,見他正煩煩地盯著照片,心中也猜出幾分,陪著笑臉說:“我把照片取出來吧!”胡利衡點點頭。
馬必青便將桌上的東西放在窗台上,輕輕抬起玻璃,一手撐著,一手劃出那三張照片。見胡利衡臉上惱色已褪,馬必青又泡了一杯熱茶,畢恭畢敬地端給他。胡利衡命他把行政科的科長請來。
行政科科長高天富是個矮個兒、體態稍胖的老頭兒,頭頂上的黑發已見稀少,但臉上卻透著健康的紅潤,說話大聲大氣,帶著濃濃的陝西腔兒。
“胡總,你找我?”他用眼睛探詢地迎著胡利衡,想在那雙賊亮的眼睛裏找出他極擔心的一件事的答案:一年前,當他意識到退休後工資將減少一半時,他決定延長退休時間。他托關係、走“後門”,請派出所戶籍員修改了出生年齡,使戶口本上的年齡比身份證上的年齡小了二歲。他向人事科科長吳玉瓊解釋說:“參軍的時候因為年齡不夠,就把年齡報大了兩歲,實際上我還不到退休年齡。”
吳玉瓊請示錢書銘:“怎麽辦?”
錢書銘是最見不得這種為一己私利弄虛作假的人,他勒令:“去派出所查證此事,嚴格按照他的檔案年齡辦理退休手續”。高天富又氣又羞,對錢書銘恨得咬牙切齒。如果按檔案年齡計算,春節後他必須得辦退休手續。莫非,新上任的總經理要和他談這件事?他想。
“高科長,請坐。”胡利衡熱情地請他坐在對麵的沙發上。
“胡總,我實際上是1938年出生的,你要是不相信,請組織上去我老家調查……我今年實際才58歲,你看我象60歲的人嗎?前天下班騎自行車摔了一摔跤都沒事……”他一坐下就開始絮絮叨叨地說。
胡利衡盯著他,嘴裏不斷地發出“唔,唔”的應聲,象是完全相信他的話似的。聽到他說摔了一跤,忙打斷他的話,關切地問:“傷著沒有啊?真的沒有嗎?可得小心點哦。”“看來你的身體素質確實好,比我還結實呢!哪象60歲的人啊?”
他對高天富的這點心事早有耳聞,心裏也瞧不起這樣的做法,不就是多拿兩年工資嗎?多少年來,他已經習慣對事情對人也象做生意一樣衡量。讓高天富退休,還是不讓他退休?是他一句話的事。經過一番衡量,他有了自己的打算:“高科長啊,你的事我都聽說了,過去的事呢,就不要再提了,現在我是總經理,一切我說了算。你是公司的元老啊,要好好幹,要用實際行動支持我的工作啊!”
高天富眨眨眼睛,千真萬確聽明白總經理的意思是說他今年不用退休了,那麽每月的工資可以保住了。哈哈!他樂得喜形於色,先把提起的心放回原處,鬆口氣兒。接著,他象一位老練的水手,將舵兒一轉,說出的話就順風飄了:“哎呀,胡總,我萬分感謝你,你是個好人啊!我早就對總公司的李處長說了,你是個能幹的人!錢書銘是啥東西!敗家子!你看看,他把你在廣州辛辛苦苦置辦的財產都賣了……”
胡利衡聽他的這番話很是受用,點點頭道:“到底是老同誌,知根知底啊。難得你在李處長跟前給我說好話,有的人盡說壞話哩。現在的人啊,心難測啊!”
高天富抬屁股坐到胡利衡身邊的沙發上,壓低聲音說:“可不是嗎?聽人說張鐵軍、朱婕都是錢書銘的幫凶,那些業務科長都是向著錢書銘的。也有些人是向著賈書記的,聽說他們都保薦賈書記當‘一把手’……”
“哦?哪些人啊?”
“聽說有賈鴻雲、常麗、丁大海。”
“是嗎?”胡利衡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激奮而又鄙夷地說:“他們想讓誰當就能當嗎?可惜那張紅頭文件上白紙黑字寫著我的名字。”
“是啊,老天有眼,總公司的領導還是明白是非的。我拚上這把老命也要跟你好好幹。胡總,你得防著點賈書記啊。”
“謝謝你的提醒。老高啊——”胡利衡頓了一下,讓心境平靜下來,提高音調說:“我找你來,是要給你派點事。走廊的燈太暗,有的都壞了,你索性都換成吸頂燈吧。亮一些,有點兒新氣象。我這兒的櫃子、椅子、文具都該換換。”
“行,我立即去辦。”高天富精神大為一振。
高天富走了,說過的話象炮撚子被點燃,在胡利衡心中炸響。他重重地坐進沙發,雙手捧著茶杯吹散浮在上麵的茶葉沫兒,呷了幾口渾黃的茶水,想起心事……
半年前,他在廣州主持辦事處工作,事業如行雲流水,突然被錢書銘撤回公司,又不安排工作,心裏就憋了一口氣。不想上班的時候就在家歇著或者去舞廳跳舞;想上班的時候就來公司在賈為民、魏星良等人的辦公室轉一轉,聊一會兒閑話,免不了要罵罵錢書銘,以泄心中的憤恨。因為是錢書銘沒有給他安排工作,所以他理直氣壯的享受著原有的工資待遇。這日子在外人看起來是再舒服不過的了,可是哪有人理解他心中的感受:在廣州辦事處,他出門有車坐,與客戶談生意由他定奪,與客戶交際應酬他是主角,辦事處一切開支由他批準。那是他苦心經營的王國,他是那裏的“王”,誰敢不尊?他的話誰敢不應?可是現在,雖然空有一頂副總經理的“帽子”,但是沒有任何權力,誰能把他放在眼裏?從前在廣州辦事處的員工見了他再也沒有敬畏的表情,就連那些與他稱兄道弟的客戶接他的電話時口氣都冷淡了許多。這一切,都是錢書銘的獨斷、霸道造成的!他恨錢書銘,他不甘心當這樣窩囊的副總經理,他要扭轉這種被動的局麵!
一天,他與賈為民推心置腹地談了許多心裏話,他說:“賈書記啊,我們象討飯似的,被人瞧不起。你也看到,這個公司的年青人被錢書銘寵得有哪個把咱們這些老同誌放在眼裏。聽我的老領導講,中央對國有企業改革將加大力度,可能是放寬總經理的權力,副總經理不再由上級任命,而是由總經理提名。錢書銘現在沒有動我們,大概就是等這個政策呢!一但這個政策出台,我們就象砧板上的肉由他剁了。我們不能等著被錢書銘整啊!”
賈為民當然聽出他的話外音,對他說的改革政策帶來的後果也著實心驚。“是啊,我們不能等著被他宰!你說,怎麽辦?”
胡利衡知他已有與自己相同的心思,就幹脆說明了:“我看魏經理他們和一些老同誌都對他有意見,我們不如合起來給上級匯報一下他的問題,看總公司怎麽解決。”
“我看行。你看他把公司搞成什麽樣了,基層的工人居然領不到工資,他都不管,這樣的人不配當總經理!”
“是啊,我看他根本就沒有這個能力。賈書記,這幾年太屈你了,論能力、魄力,你哪一樣不在他之上呢?如果事成,我舉雙手推薦你當公司的‘一把手’”。
賈為民掩飾地一笑,說:“嗨,我是書記,做經營工作沒有經驗。如果事成,我看還是你當‘一把手’……”
胡利衡竊喜自己的目的達到了。他盤算著,可以借賈為民等人的力量把錢書銘從總經理的位子上拉下來,再經賈為民鼎立推薦,那位子50%是自己的了。但是,沒有另外的50%是不行的。他在官場行走多年,深知“朝裏”沒人是不行的。思來想去,為了另外的“50%”,他去北京覲見了一位在中央某個機構任職的老鄉……
當總經理的桂冠落到他的頭上時,他心裏對賈為民充滿感激。現在聽高天富這麽一說,他心裏“咯噔”一下:怎麽沒有想到這一層呢?賈鴻雲與賈為民好得如一個鼻孔出氣,他絕不會投自己一票啊。賈為民在公司多年,身邊一定會有幾位追隨者,他們選的必然是賈為民。自己越過他,當上“一把手”,最有可能嫉妒的應該是他啊。呀,真是人心難測,高處不勝寒啊!
胡利衡琢磨出一點兒以前沒有想到的問題,身上不禁襲來一層寒意,趕緊喝完杯中熱熱的茶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