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節 爭權得利治何斌

春節是中華民族的傳統節日,國家規定放三天假。現如今國家經濟體製改革的內容之一是“政企分開”,政府對企業放權,所以一些國有企業自主放十天假。

十天休息能讓人變懶,這天早上朱婕就起遲了,到達公司已是8:50,與別人相比竟還算來的早。

分別十日,人們顯得很親熱,見麵就互相問候:“新年好?”然後還是無所事事湊到一塊兒聊天扯閑話,聊得最多的話題是“拜年”。

朱婕到各辦公室走訪回到自己辦公室卻再也高興不起來。她見到的人都去了總經理和書記家拜年,相形之下自己沒有去拜年反而顯得怪怪的,心想人家都那麽團結那麽有禮貌那麽尊重領導,就你那麽落伍那麽清高那麽孤立,領導將會怎樣看待你呢?

她心上象被一塊秤砣壓著,思索要是見到領導該怎樣解釋?理由在腦中一個個閃過,還沒確定哪一個更充分呢,胡利衡進來了:“朱婕呀,新年好吧?”

朱婕一見他就想起西苑舞廳發生的事,自覺有些尷尬,勉強回他:“胡總,你新年好?”

胡利衡大約早把那事給忘了,表情毫無芥蒂,打量朱婕:“咦,好幾天沒有見你,怎麽瘦了?”

朱婕心念一閃笑道:“真是不好意思啊,沒有去給你拜年。本想初三去的,結果初二那天在娘家喝多了酒,胃疼,躺了好幾天。”

“喲,那你過了個啥年。現在還疼嗎?”

“嗨,又吐又拉,啥肉也吃不了,靠鹽開水泡饃度日。”朱婕極力渲染病況,好讓胡利衡相信她的確是因為有病才沒有去給他拜年。

“看不出你也能喝,能喝多少?”

“四兩吧。”朱婕信口說,究竟能喝多少?自己也說不清。

“不少啊!”胡利衡賊亮的眼睛巋然不動地望住朱婕,臉上象廚師用蘿卜刀刻出的花朵欣然開放。

“沒辦法,都是陪客戶鍛煉出來的,喝完可真是不舒服。”

“行啊,以後有客人來你作陪,工作需要,革命任務。我有病不能喝酒。”

嘿——,又貼上啦,我怎麽這麽倒黴!朱婕心裏恨自己多嘴,先惹出酒的引子。

胡利衡剛走一會兒,賈為民又來,帶著一臉長者的安詳神態。他一坐定就拉起家常:“嗬,公司這幫小媳婦真能喝。初三我正和基層的人喝酒呢,她們就來了。”

“誰啊?”

“吳可卿、李娜、常麗、陳靜,還有王玉玲。幾個女人把李毓明灌得走路搖搖晃晃,嘻嘻,那小子。”

朱婕也如身臨其境隨著他笑,“說明咱們公司的男同誌太瓤。”

“不是他們瓤,是經不住女人的哄。”

“哦,那就是英雄難過美人關嘍。哈哈!”

“對嘍!哈哈……”

朱婕和賈為民第一次笑在一起,往日的恨呀、怨呀在他們心中**然無存。笑聲中朱婕心存尷尬,尷尬中心生叛逆:“我就不給你們拜年,我就不給你們送禮,你們能把我咋樣?”

第二天一早,胡利衡把一摞案卷放在朱婕的桌子上說:“我也沒時間細看這些文件,公司的情況我已經大致了解,具體事情要開個辦公會研究,你通知幾位副總九點開會。吳可卿、洪世維、徐凱還有你參加。另外——”他扭頭看見門開著,就走過去把門關上,回來壓低聲音說:“我給你說個事,你不準對外張揚啊!”

朱婕精神一振,仿佛得到領導的特別信任,心生一種榮幸的感覺。

見她點頭,胡利衡才說:“關於基建的事,從今天起,無論大小,一律通過我。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朱婕的心往下一沉,嘴裏應道:“好!”心裏想道:張鐵軍完了!我怎麽跟他解釋呢?

胡利衡象是看透她的心思,又強調:“基建的事很複雜,你不準對任何人宣揚!”說著還睜大眼睛瞪她一眼。

朱婕如挨當頭一棒:他這是不準我告訴張鐵軍,為什麽?我說了會怎麽樣?她在心中一連問道。

嗚……朱婕心裏悲呼,胡利衡開始行動啦,這個老狐狸原來隻是忍耐一時啊,當然他不會放過為錢書銘工作的人。這就是張鐵軍說的“暴風雨”嗎?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他要整治的隻有張鐵軍而且是通過我?他好惡毒啊!朱婕身上一陣發寒,心中悲愴難過:她和張鐵軍是同事,是上下級,也是無話不談的朋友,他的身體高大魁梧,他的心思縝密通達,他行事如風如龍,悄然吸引朱婕把他視為知己。俗話說的好:“女為悅己者容,士為知己者死。”朱婕雖是女流卻也常把自己當作一士,眼看知己有難,怎麽辦呢?聽胡利衡的,意味著背叛張鐵軍,幫助胡利衡架空張鐵軍;告訴了張鐵軍,又得罪了胡利衡。

朱婕思來想去,決定找個適當的機會將胡利衡的話告訴張鐵軍。

經理辦公會的前奏是閑聊。吳可卿不時地站起來拎暖壺給大夥的茶杯中添水。這是她的習慣,小小的服務收益很大。領導威坐不動被人伺候著心裏必然感到有威信,很滿意她的服務,覺得這女人有眼色。

朱婕自歎不如。每當看著領導喝水舉杯的傾斜度超過90度時,就催促自己:倒水,倒水呀,別讓領導覺得我沒有禮貌,沒有眼色。卻又象被人拽住似的猶豫,怕被大夥盯著舉止不自然,怕成為眾視之的……正猶豫著,吳可卿已笑吟吟起身拎壺慢悠悠去添水。朱婕見狀就低頭寫字裝作沒有看見。

徐凱坐在沙發一角一言不發。胡利衡上任後,每當問起財務上的事,洪世維總是一問三不知,徐凱又不主動匯報。胡利衡很不滿意,經常含沙射影地批評徐凱越俎代庖。徐凱很委屈,對朱婕說:“又不是我愛管財務上的事,以前錢總愛給我交代事,我能不辦嗎?現在我成了罪人。”朱婕剛才通知他開會時,他悶悶地說:“我不去,我又不是科長。”

朱婕說:“是胡總特意讓我叫你參加的。”

洪世維也說:“你去吧,好多事我說不清楚。我老啦。”

聊了一會兒閑話,胡利衡道:“好啦,年過完了,大家該收收心。一年之計在於春,我們要執行年前製定的計劃。有幾件事要討論。”

他東拉西扯地強調了一陣領導班子集體決策的重要性,才說:“昨天下午我們開了一次黨政會議,對公司的一些機構和人事問題交換了意見。”

朱婕注意到他用了一個新名詞“黨政會議”,在她的記錄本中這是第一次出現,心想大概是高度機要的會議,隻有胡利衡、賈為民和人事部經理吳可卿參加。

新名詞吸引大家注意聽他的下文:

第一件事:在深圳成立金圳貿易公司,由胡利衡任總經理,何幹任副總經理,前期開辦費用投入20萬元。

第二件事:繼續經營莫斯科食品有限責任公司,由賈為民任總經理,蘇春元、賈鴻雲任副總經理,擴大投入資金15萬元。

……

象微風從八麵掠過平靜的湖麵,聽者眼中忽現異樣的神色。

朱婕心想:喲,好事都攬到自己身上,其他副總經理能服氣嗎?駐國外公司是一向由張鐵軍負責,現在明擺著是罷免他的權力。噢,還有負責基建工作的權力,他還不知道,呆會兒……

胡利衡說:“先討論第一件事吧,每個人都要發表意見。”

深圳是國家改革開放的口岸,是對外貿易的窗口,是個商賈雲集,商品輻輳的富庶之地,總經理要親自指揮在那裏的工作必然有他的用心,別人是管不著的。於是眾人都表態擁護“黨政會議”的方案。

胡利衡滿意地說:“好,這件事就算經辦公會議討論通過。第二件事情我是這樣考慮的:莫斯科畢竟離咱們太遠,誰也說不清楚那邊的事,光聽蘇春元介紹隻是一麵之詞,需要眼見為實。會後,賈書記和他們一起出去考察一下。賈鴻雲到那兒暫時幫不上忙,給他一二個月的時間解決洋話問題。”賈為民點點頭。

人事安排關乎個人利益,想必每個人都在心中激烈的權衡。朱婕筆下“沙沙”的響聲聽起來格外清楚。

張鐵軍鐵著臉象尊羅漢,鋼筆和筆記本放在翹起的二郎腿上,眼眼睛沉在筆記本上,手指中的煙一直沒有斷過,氣隨著煙從鼻孔從口中一起往外冒。朱婕抬眼看看他又低下頭,心裏很難過:胡利衡和賈為民合著夥象屠夫活剝動物皮毛似的剝去他的權利,根本不屑考慮他的感受,此刻他心中是痛?是麻?還是茫然?他還不知道,這是明的,暗的還沒有開始。

魏星良沉不住氣,本以為胡利衡會念在助他坐上總經理圈椅的功勞上,能答應他去國外的要求,工會主席落選是群眾選舉的結果,他沒理由埋怨誰,盤算還有一個出國的機會不會丟失,結果是竹籃子打水,空歡喜一場。好啊,原來你倆沆瀣一氣將好處往自己身上扒拉,我們白忙活一場。他越想越氣,脖子一梗,道:“這恐怕不妥吧,書記和賈鴻雲都是搞黨務工作的嘛,從來沒有稿過經營。”

賈為民和胡利衡睜大眼睛,盯住他。

“我的意思是他倆都是外行,不能管理內行嘛。”

“那你看誰是內行?”胡利衡問,知道他是嫌出國沒有他的份。

“國外機構一直是張經理負責的,已經有一些經驗了嘛。”魏星良不便說自己有經營經驗,就打出張鐵軍這張牌。

張鐵軍情緒一振,似乎看到一絲希望,夾著香煙的手垂下彈掉煙灰,再把香煙塞進唇間。

“是啊,是啊,書記出國考察還說得過去,賈鴻雲根本就是外行。”

“再說啦,即使不派張經理,魏經理也是經商多年的內行啊。”程思軍和何斌明白魏星良的心思,幫著他說話。

魏星良心裏很感激他倆,說:“我不行,還有程經理、何經理、王經理嘛。”

賈為民見他仨抱成一團,明擺著跟自己過不去,心裏罵道:狗日的弟兄仨,平日裏見我點頭稱兄的,關鍵時刻跟我搶。狗日的,真是知人知麵不知心啊。他眨巴眨巴小眼睛,向胡利衡望去。

胡利衡見他仨一起攪和,不禁又點兒惱火,暗說:你們也想出國?做夢,你們分管的機構亂成一鍋粥,我還沒跟你們算帳呢。他心裏有數,耐住性子說:“賈鴻雲雖然是外行,但他畢竟是黨培養多年的幹部,政治思想素質很好,這你們是知道的。他本人願意改行,我們認為可以跟蘇春元學習學習。你們到地方以前有誰是搞過經營工作的嗎?”

魏星良、程思軍、何斌沒有吭聲。

“是啊,你們到這個公司以前都是外行啊。是黨給了你們從事經營的機會,怎麽就不能給賈鴻雲一個機會呢?”

“是啊,賈鴻雲思想素質是信得過的,他還年輕,應該給他一個學習的機會。”

魏星良氣呼呼地說:“啥子學習機會,他還年輕,時間還長,我為革命工作快到頭了,怎麽就不給我一個機會嘛?這件事我不同意。”

“我們也不同意。”程思軍和何斌異口同聲道。

賈為民低了頭,他聽出魏星良的話中之意。如果經理辦公會議不能通過,出國的事就得擱淺,胡利衡也泛起焦急之色。

“要不,這樣吧——”吳可卿提議,眾人都望著她。她說:“我向貿易局多報幾個考察名額,看局裏能批幾個再定吧。”

“對,對,把幾位副總的名字都報上。”胡利衡得到提醒,補充道,心想這是個好辦法,你們不外乎就是想出趟國嗎。

“是個好辦法。”賈為民讚成。幾位副總經理都看到希望,不再挑賈鴻雲的刺兒。

朱婕心內啞然失笑:副經理都出國,貿易局可能批準嗎?她抬頭看到賈為民的臉上露出放心的表情,心想他怎麽會讓自己的心腹遠離自己?是為了出國考察的利益吧!按照政府規定,公費出國考察的人可以得到700元的置裝補助費,在國外可以得到每天5美元的補助,賈鴻雲還可以利用公款在國外學習俄語。魏星良他們爭著出國當然也是為了這些利益。

胡利衡感激吳可卿的建議,暗忖這個女人真聰明,輕輕兩句話就把非常棘手的矛盾解決了,即使解決不了,也把矛盾推向上麵,到底是搞了多年的人事工作,不簡單啊。“那麽這件事算通過了,小吳盡快把計劃報上去。”

吳可卿答應了。

胡利衡說:“下麵我們討論第三件事,商店是否繼續經營?”

何斌的臉上堆起很不自在的笑意,象一個孩子明知做錯了事又不得不涎著笑臉等待家長的責罵。胡利衡剛才說的第一件事是把何幹調走,並沒有征詢過他的意見,為什麽調走何幹?顯然是要他獨自承擔商店虧損的責任。他心裏漸漸躁熱,一會兒抽煙,不斷地把頹敗的煙灰彈在地上;一會兒喝茶,然後把茶杯重重地放在茶幾上。

胡利衡將身體倚住椅背,兩上攤開抓住扶手,微笑著說:“以前我光聽說商店經營不景氣,錢書銘又不給錢,幾位員工上訪到我這裏要求回機關。到底為什麽虧損總得有一本虧損賬,老何你談談。”

何斌就絮絮叨叨地說起商店從成立以來是如何摸著石頭過河,如何辛勤打開局麵,最後又把話鋒轉到錢書銘,心情頗為憤慨地說:“錢書銘嫌我們花銷大,嫌我們不艱苦奮鬥,他是高高在上養尊處優根本不了解我們的難處。比如我們做服裝生意的高穎,本來是一個嬌生慣養的女人,為了降低成本,來往廣州、福建總是坐硬席。公司哪位業務員能吃這份苦?我們經營酒店的馬星宏早起晚睡不說,還要自己跑采購……現在市場疲軟,很多大商人都虧損,何況我們這些摸著石頭過河的人?虧損,我有啥辦法?再說我們還有上百萬的貨在嘛,我多次向錢書銘反映情況,要求再投資讓我們維持,等個好機會賣個好價錢,問題不是就解決了嗎?可是他不但不給,還放出風聲說我從中拿了什麽好處。他媽的我何斌行得正坐得直,他來查我呀……”

胡利衡皺起眉頭打斷他的話:“何經理先消消氣,錢書銘畢竟已被免職,你說他也沒有什麽用處反而讓人生氣。別說他啦,現在我是總經理,你就說說你負責的這一塊到底怎麽辦?”

何斌猛地止住唾沫星子,好象一時轉不過彎,愣了一會兒,才吞吞吐吐地說:“不知公司是啥意見?”他看看胡利衡和賈為民,仿佛他倆就是公司似的。

胡利衡委婉地說:“我和賈書記交換過意見。可以肯定公司當初設商店的宗旨是正確的。我們是貿易公司,商店是我們的實體、是招牌、是門麵。建立一個商店不容易,耗費了不少公司的財力,那都是國有資產啊。現在群眾對你們那裏議論紛紛,說公司投入200萬元給你們打了水漂,交了學費,練了手藝。更有人說是肥了個人虧了商店。當然這些都是閑言,我沒有調查過,也沒有審計,不會讚成這些議論。我們認為隻要你們齊心協力,積極處理積壓貨物,虧損進去的錢還是能收回來的。希望何經理不要氣餒。否則堵不住群眾的口啊。”

何斌明白胡利衡是借群眾的口責令他要負責到底,一點兒通融的餘地都沒有。想起商店的爛帳和局麵,他心中嘶嘶地往外滲寒意,一時無言以對。

胡利衡又說:“這次全總會議上,老總們對虧損企業一點兒也不客氣。河南公司虧損300萬,總經理羅仁孝在回上檢討自己無能。總裁一點兒不給麵子,嚴厲斥責他沒有當好家,視國有資產為兒戲。你們猜猜總公司給他簽了多長的合同?”

見大家無言,他說:“一年。你們知道這是什麽意思?意味著隻給他一年的機會,如果明年他不能扭虧就摘了他的烏紗帽。同誌們,我們的壓力也很大啊!”他意味深長地望著大家。

何斌臉上罩了一層寒霜。

朱婕心裏讚道:這招借總裁口罵人的手段實在是妙。

胡利衡又將話鋒一轉:“當然我們並不是全部抹殺商店全體同誌的努力,沒有功勞還有苦勞,你們做出的努力是肯定的。關於今後的發展,我們想先聽聽何經理的意見。”

何斌無奈,隻得閃爍其辭地說:“我的意見是想既然沒有錢做生意,耗著也是浪費錢,不如注銷算啦。但是如果公司能給我們借點錢,讓我們維持著把積壓的白糖、石蠟賣掉也是上策。”

胡利衡和賈為民交換了一下眼光,說:“這兩點我們都商量過,認為都不可行。第一呢,這塊牌子還有用。人們說商場如戰場,你們在經營管理方麵打了敗仗,那就改變一下策略吧!”

“什麽策略?”

“把所有的人都招回來,把該收的三角債收回來。公司賬上現在也沒有錢,指望你們能交點呢。第二呢,老何呐,有些人事你不能心太軟,凡是借公款做生意的,一定要堅持原則按合同辦理,私人之間欠錢還打官司呢,何況你撥出去的是國有資產,必須堅持原則,否則你堵不住群眾的口啊!”

胡利衡的話就是決定就是命令。何斌明白商店這條尾巴他不但甩不掉而且牢牢拴在他的位子和烏紗帽子上,真是偷雞不著反被米蝕。本來他想整倒錢書銘,新任總經理能看在有功之臣的麵子上替他砍掉這條惱心的尾巴,讓他從此心安理得地做金州貿易公司副總經理,沒想到胡利衡今天是軟硬兼施,用200萬元的責任拴牢了他。

他開始懊悔整錢書銘的行為。

胡利衡坦然地笑著,一雙賊亮的眼睛裏射出兩股凜然不可侵犯的光如利劍直逼何斌,他的精神完全崩潰,頹敗地說:“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