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降臨。
天空清朗無雲,明月引路。馬庫斯相信在接下來的幾小時之中,凶手一定會再次犯案,所以他必須盡量從這個獨臂人身上挖出線索。
費爾南多雖然少了一隻手臂,但依然是技術高超的駕駛員。
馬庫斯問道:“講一點兒維克托的事吧?”
“你已經去找過那個老管家,所以你就等於什麽都知道了。”
“再多講一點兒,比方說,有關哈默林精神病院的事。”
費爾南多扭動方向盤,來了個急轉彎:“會進入那裏的小孩不是已經犯下了罪行,就是顯露出犯罪傾向,我想你早就知道了這一點。”
“對。”
“你應該不知道他們並沒有接受任何矯正治療。克洛普希望保有他們的作惡能力,他認為這算是某種天賦。”
“目的是?”
“我們見到克洛普之後,你就會明白一切了。”
“為什麽不現在告訴我?”
費爾南多不再盯著眼前的馬路,反而瞄了他一下:“因為我想讓你親眼看到。”
“這是不是與狼頭人有關?”
這一次,費爾南多不肯直接回答問題了。他隻肯這麽說:“你必須要有耐心,再等一下就是了。你絕對不會後悔的。你不是警察吧?所以你一定是私家偵探……”
“多少算是吧,”馬庫斯回道,“維克托人在哪裏?”
“我不知道,其他人也不清楚。小孩一離開哈默林精神病院,回到真實世界中,我們就與他們斷了聯絡,”他露出微笑,“但我們知道遲早都會聽到他們的消息。許多人在出去兩三年之後就會接連犯案,我們會在報紙或電視上看到新聞,克洛普很欣慰,因為他達到了目的:把他們鍛煉成完美的邪惡工具。”
“所以這就是你們保護維克托的原因?”
“我們過去也會保護其他人,但維克托是克洛普的驕傲與喜悅:學者症候的精神變態,完全沒有感受力。他的邪惡與聰明都高人一等,教授知道鹽之童終將做出驚人之舉。當然,你看看最近出的事就知道了。”
馬庫斯不知道這個人講了多少實話,但他別無選擇,隻能順著他的話繼續追下去:“我在養老院外頭把你撲倒在地的時候,你說你知道有個非警界人士在調查這起案件。”
“警方根本不知道鹽之童的事,不過我們知道有人在追查這條線索。我負責站在那個老女人的窗外,想要知道是否有訪客找她。我告訴過你了,我想要脫離這一切。”
“參與的還有誰?”
“喬瓦尼,你見過的那個老護士,他已經死了。”就是穿藍鞋的那個男人,“然後,是阿斯托菲醫生,也死了。此外,還有另一名護士奧爾佳,以及我與克洛普。”
馬庫斯在測試他,想要確定他提到了那卷哈默林精神病院童年錄像帶裏麵的所有人。“沒有別人了嗎?”
“沒了,就這樣。”
他們轉向匝道的環狀斜坡,往市中心方向駛去。
“你為什麽想要脫離他們?”
費爾南多哈哈大笑:“因為一開始的時候,我和其他人一樣,被克洛普的想法深深打動。在認識教授之前,我是個人渣,後來他給了我目標與理想,”然後,他又繼續補充下去,“還有紀律。克洛普深信童話的寶貴價值:他說它們是人性最忠誠的鏡子。要是你移除了童話裏的壞人,那些故事就不好玩了。你有沒有發現這一點?沒有人想要聽那種隻有好人的故事。”
“他為每個小孩量身打造某個故事:以他們為主角的童話,不過,裏麵隻有壞人。”
“對,他也為我編了一個故事:《隱形人》……大家都看不到這個人,因為他平平無奇,沒有任何長處。他想要受人注目,他希望大家都回頭多看他一眼,他不甘心自己隻能當個無名小卒。他買漂亮的衣服,改善外貌,但效果不好。所以你知道他決定怎麽辦嗎?他知道增添無益,必須狠心丟棄某個部分。”
馬庫斯心裏一陣發毛,他已經猜到故事的後半段了。
“所以他砍掉了一隻手臂,”費爾南多說道,“而且學習到如何以單手處理一切。你知道後來怎麽樣嗎?大家都會注意他,覺得他可憐,而他們不知道他內心蘊含了巨大力量,有誰能像他一樣做出這種事?他現在達成了自己的目標:現在他知道他比任何人都強壯,”然後,他又重複了那個字眼兒:“紀律。”
馬庫斯非常驚駭:“現在你要背叛教導你一切的那個人?”
“我並沒有背叛克洛普,”他的態度變得冷漠,“但是實現理想需要付出,我已經為了這個目標作出了諸多奉獻。”
目標?馬庫斯心想,到底是什麽樣的目標會讓一群人去保護行凶惡徒?
“還很遠嗎?”
“快到了。”
他們到達吉朋納利路附近的某處空地,停好車子之後,徒步前往鮮花廣場。
這地方聽起來像是個廣場,其實與其他廣場截然不同,因為它原本是一片荒野,後來周邊才出現了豪宅與其他建築,廣場也應運而生。
雖然這個名稱會讓人想到鄉村美景,但其實這裏是古羅馬時代“傑雷拉”酷刑的發源地。他們以繩子鞭打犯人,直到四肢斷落。此外,這裏也是執行火刑的地方。
因為主張“異端邪說”而遭到定罪的喬爾丹諾·布魯諾,就在這裏被活活燒死。
馬庫斯隻要經過這個廣場,一定會抬頭仰望這位多明我會修士的黃銅雕像,頭上戴有鬥篷風帽,眼眸深沉凝定。身為自由思想家,布魯諾挑戰了宗教法庭,他寧可麵對火噬,也不願意否定自己的哲學思想。馬庫斯與他有諸多類似之處:兩人都深信理性的力量。
費爾南多走在他前麵,身體傾斜,剩下的單臂大力搖晃,仿佛在行軍,身上穿的外套十分寬鬆,就像是小醜裝一樣。
他們的目的地是一棟建於十七世紀的豪奢別墅,數百年來已曆經了多次翻修,依然保留著當年的貴氣。
羅馬到處都看得見那類貴族宅邸。從外觀來看,似乎狀態頹敗,就像是住在裏麵的那些人一樣:都留有伯爵、侯爵、公爵這種除了曾在曆史上保有一席之地,其實已經毫無價值的稱謂。不過,這些豪宅裏麵的古董家具與藝術作品,會讓所有的博物館與私人收藏家都心生嫉妒。如卡拉瓦喬、曼特尼亞、本韋努托·切利尼等級的藝術家們願意出借他們的天賦,美化當時那些貴族的住所。現在,能夠欣賞到這些大師之作的人也隻有他們的子孫,他們就像自己的祖先一樣,靠著過往特權得到的不義之財,過著揮霍遺產的日子。
馬庫斯問道:“克洛普怎麽能夠住得起這樣的地方?”
費爾南多麵向他,露出微笑:“老弟,人生有很多你根本不知道的事。”說完之後,他又加快了腳步。
他們穿越一道邊門,費爾南多按下一個電燈開關,照亮了一小段通往一間地下室套房的階梯。這是管家的住所,還有另外一道階梯通往上麵的樓層。
“歡迎來到我家。”費爾南多指了一下幾乎占滿全部空間的單人床與小廚房。衣服掛在開放式衣櫥裏,還有好幾櫃的食物,大多是罐頭:“在這裏等我。”
馬庫斯抓住他的手臂:“想都別想,我要跟你一起去。”
“我發誓絕對不會耍你,但如果你想跟著就一起來吧。”
馬庫斯打開手電筒,兩人一起開始爬樓梯,走了無數級階梯之後,到達梯台,沒有門,已經無路可進。
“這是在開玩笑嗎?”
費爾南多被逗樂了。“相信我吧。”他伸出手掌,推了其中一堵牆,果然有道小門開了,“你先請。”
馬庫斯推了一下費爾南多的背,逼他先進去,自己隨後跟上。
他們進入了一個大房間,裏麵沒有家具,風格十分富麗堂皇。除了老式金屬暖氣管與裝有百葉窗的大窗戶,唯一的設備就是牆上的大型鍍金框鏡子,映照出手電筒的光束與他們兩個人。
他們穿過的那道小門正好與壁畫融為一體,創造這種秘密信道的原意是讓仆人們方便進出豪宅,可以安靜地現身與退下,絕對不會打擾到主人。
馬庫斯低聲問道:“有誰在家?”
“克洛普與奧爾佳,”費爾南多回道,“隻有他們兩個,他們住在東廂,如果要到那裏,我們得……”
他來不及講完,因為馬庫斯立刻朝費爾南多的臉揮拳,他跪倒在地,伸手捂住大量出血的鼻子,馬庫斯又對他的腹部補了一腳。
馬庫斯又問了一次:“有誰在家?”
“我告訴過你了。”費爾南多發出哀號。
馬庫斯硬是把費爾南多扳過去,從對方的屁股口袋裏拿出手銬。剛才爬樓梯的時候,他早就注意到了。現在,他把手銬狠狠丟到費爾南多的臉上:“你對我撒了多少謊?我一直在聽你的話,但我覺得你對我不老實。”
“為什麽這麽說?”費爾南多對著大理石地板啐了一大口血。
“你真以為我這麽天真?相信你這麽輕易就出賣你的老板?你為什麽要把我帶到這裏來?”
這一次馬庫斯狠狠踢他的側邊,費爾南多倒吸一口氣,在地上打滾,正當馬庫斯準備繼續踢他的時候,費爾南多趕緊伸手阻止他:“好……是克洛普要我把你帶來這裏的。”
馬庫斯不知道該不該相信這種說法,費爾南多趁隙利用他的單臂爬到牆邊,躲在那麵鍍金框巨鏡的下麵。
“克洛普找我做什麽?”
“他要見你,我發誓我真的不知道為什麽。”
馬庫斯又朝他走過去,費爾南多伸手阻擋,擔心自己又會被狠踢。馬庫斯卻揪住他的衣領,拿起地板上的手銬,把他拖到暖氣管旁邊,銬住了他。然後他轉身,準備走向通往其他房間的那扇大門。
費爾南多在他後麵哀號:“克洛普一定會很不高興的。”
馬庫斯真希望能讓他閉嘴。
“沒有家具的房間,你唯一能夠銬我的地方就是暖氣管,”費爾南多哈哈大笑,“真有創意!”
馬庫斯握住門把,往下一拉,門開了。
“我是隱形人,隱形人知道紀律就是他的力量。要是他保持紀律,大家就會發現他有多麽強大。”然後他又開始哈哈大笑。
馬庫斯語帶威脅:“閉嘴!”他打開了門,在準備要離開之前,朝那麵鍍金框巨鏡瞄了一下。他覺得自己出現了幻覺,因為被銬在暖氣管上的那個獨臂男多了一隻手。
他有兩隻手,而他的左手緊抓著某個東西。
鏡子裏有針筒在發光,電光石火之間,馬庫斯發覺它刺入了自己的大腿裏,股動脈的高度。
費爾南多說道:“要讓每個人看不出你真正的麵目。”現在,針筒裏的藥水慢慢滲入馬庫斯的血液之中,他必須抓住門把,不然馬上就要摔倒了,“每一天都要重複相同的練習,付出努力與用心,就連你也無法參透。不過,你現在正好可以看個清楚。”
馬庫斯現在才明白這個計劃有多麽縝密。費爾南多在養老院外的現身,馬庫斯以為是自己意外看到的、對方屁股口袋裏露出的手銬,還有空無一物的房間,但暖氣管正好在門旁邊:這是完美的陷阱。
馬庫斯知道自己就要暈厥過去,就在他失去意識之前,他又聽到費爾南多在講話。
“紀律,老弟,重點是紀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