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棟十七世紀的別墅的正門露出了些許隙縫。
馬庫斯推開之後,進入擁有秘密花園的巨大中庭。裏麵有樹木與石材噴泉,擺設了女神采花的雕像。這棟雄偉的宅邸就矗立於這空曠之地,這裏還有一個多利克柱式的觀景樓。
這裏的美景馬上令人聯想到其他更加輝煌奢華的羅馬豪宅,就像是魯斯波利宮或是多麗雅·龐菲利宮。
左側是通往樓上的大理石巨型階梯,馬庫斯開始拾級而上。
他進入大門口,迎麵而來的是繪有壁畫的空間,到處都看得見古董家具與織錦畫。屋內有一種淡淡的氣味,老房子的味道,聞得到木頭、油畫以及熏香。這是一種令人心情舒暢、蘊含曆史與過往的氣息。
馬庫斯繼續往前走,經過了一個又一個的房間,每間都與第一間十分相似,它們互相連通,完全沒有靠走廊連接,所以他覺得自己仿佛一直走在同一個空間。
牆上肖像畫裏那些早已散失名號的人物——淑女、貴族、騎士——望著他的步履,仿佛那一雙雙凝定的眼眸也隨著他不斷前移。
馬庫斯不禁心想,這些人到哪裏去了?他們還剩下什麽?也許就是一張畫,乖順畫家所美化的某張臉孔,多少背離了真實。他們誤以為這樣一來,後人對他們的記憶將會長長久久,最後卻化成了家具,就像是一般的擺設品。
正當他陷入沉思之際,有個聲音正在呼喚他,持續不斷的低沉聲響,無限重複的單音節。像是某種加密信息、某種邀請,自告奮勇充當他的向導。
馬庫斯跟了過去。
他繼續前行,聲音變得越來越清晰,看來他已經越來越接近聲源。他站在某扇半掩的房門前麵,聲音就在另一頭,他跨步進去。
寬敞的房間,有一張四柱床。四周的絲絨布簾全部合上,所以無法探知究竟是誰躺在那裏。不過,從旁邊的那些現代電子設備來看,可以猜到許多線索。
心跳監測器——這就是引他過來的聲源。此外,還有另一個生命征候的監測器——氧氣瓶,管線藏在布簾的下方。
馬庫斯慢慢走過去,這時候才發現房間角落的扶手椅上躺了一個人。他停下腳步端詳了一會兒,認出是奧爾佳,也就是那個紅發女子,不過,她動也不動,雙眼緊閉。
他趨前一看,才發現她不是在睡覺。她的雙手置於大腿上麵,依然拿著針管,很可能是自行注射,針頭位置剛好就在頸靜脈。
馬庫斯撥開她的眼瞼,確定她的確已經斷氣之後,才回到床邊。
他伸手推開其中一道絲絨布簾,心想馬上就要看到第二具屍體。
**躺著一名麵色蒼白的男子,淩亂稀疏的金發,眼睛睜得很大,氧氣麵罩蓋住了他的部分臉龐,沒死。毯子下方的胸膛還有緩慢起伏。他的身體皺縮——宛若被魔鬼下咒,就像是童話故事裏的情節。
克洛普揚起疲憊的雙眸,微笑著望著馬庫斯。然後,他把瘦骨嶙峋的手從毯子裏伸出來,拿掉嘴上的氧氣麵罩,整個動作看起來頗為吃力。他低聲說道:“正好趕上了。”
馬庫斯對於這個垂死之人毫無憐憫之心,立刻厲聲問道:“維克托在哪裏?”
克洛普輕輕搖頭:“你找不到他的,就連我也不知道他人在哪裏。如果你不相信我的話,我想你也很清楚,任何的折磨與威脅,對於我這種狀況的人來說,早就沒有任何差別了。”
馬庫斯發覺自己遇到了瓶頸。
“你不了解維克托,沒有人了解他,”克洛普的講話速度極其緩慢,“通常,我們要吃肉食,不會自己宰殺,對吧?但如果我們餓得受不了,會做出什麽舉動?還有,如果得靠吃人肉才能活下去,我們是不是也願意默默接受?在極端的狀況下,我們會做出平常做不出的事。所以,某些人殺人並不是某種自我選擇,而是被迫如此。他們性格中有某些因子逼使他們殺人,想要從那股難以承受的壓迫之中解放出來,唯一的方式就是乖乖順從。”
“你在為殺人魔開脫罪行。”
“開脫罪行?什麽意思?一出生就眼盲的人不懂什麽是觀看,其實,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眼盲。同理可證,不知道良善為何物的人,自然也不知道自己是惡徒。”
馬庫斯彎腰,在他耳畔講話:“省省力氣,別對我訓話了,不久之後,你的那些妖魔鬼怪就會在地獄裏迎接你了。”
克洛普緊貼枕麵的頭轉了過去,盯著馬庫斯:“你雖然講出了這種話,但其實你心裏根本不是這麽想的。”
馬庫斯大驚,整個人往後一退。
“你不相信妖魔或是地獄,被我說中了吧?是不是?”
馬庫斯雖然不情願,但還是必須承認對方說得一點兒沒錯。“你哪兒來的錢,能在如此奢華的豪宅裏等死?”
“你就跟外頭的那些笨蛋一樣,一輩子都在自尋錯誤的疑問,等待永遠不會出現的答案。”
“講清楚,我很好奇……”
“你以為這隻是少數幾個人的舉動,我、阿斯托菲、躺在那張扶手椅上的奧爾佳、費爾南多以及喬瓦尼。我們隻是這個團體的一部分,我們純粹就是提供榜樣而已。還有其他人也站在我們這一邊,他們依然躲在暗處,因為沒有人了解他們,不過,他們受到我們的鼓舞,活力十足,他們支持我們,也會為我們祈禱。”
聽到有這種瀆神的祈禱者,讓馬庫斯不寒而栗。
“以前住在這棟豪宅的貴族,是我們的支持者。”
“多久以前?”
“你覺得這一切都是到現在才一口氣爆發出來的?在過去這數十年中,我們已經在諸多殘虐命案之中留下了我們的符號,讓眾人能夠得到體悟,從懨懨狀態中蘇醒過來。”
“你說的是那個狼頭人。”馬庫斯想到了那名競技場的陌生男子告訴桑德拉的話:保姆、戀童癖、殺死摯愛的父親……
“不過,洗腦改宗是不夠的,一定要傳達出某種人人皆懂的信號,這就像是童話故事一樣:永遠需要一個壞蛋。”
“所以這正是成立哈默林精神病院的幕後原因:培養長大後會成為殺人魔的小孩。”
“然後,維克托出現了,我想他就是不二人選。我信任他,他也沒有讓我失望。等到他說完他的故事之後,你將會恍然大悟,也會驚愕萬分。”
聽到這些胡言亂語,馬庫斯突然心中一沉。“你將會恍然大悟,也會驚愕萬分”,儼然是某種預言。
克洛普問道:“你是誰?”
他的回答很誠實:“我以前是神父,但現在我不確定了。”
克洛普哈哈大笑,但笑聲立刻轉為一陣急咳,他恢複正常之後,開口說道:“我想要送你個東西……”
“我不想拿你的東西。”
可克洛普沒理他,以近乎無力可撐的姿態,將手臂伸向床邊桌,拿出一張折好的紙卡,交給了馬庫斯。
馬庫斯心不甘情不願地收下克洛普的禮物,將它打開。
是一份地圖。
羅馬的街道圖,以紅線標示出某條路線,起點是芒奇諾路,終點是西班牙廣場,就在著名的西班牙階梯的下方。
“這是什麽?”
“你故事的最後篇章,無名童……”克洛普把氧氣麵罩戴回去,閉上雙眼。馬庫斯站在原地,盯著他隨呼吸起起伏伏的胸膛,過了好一會兒之後,他覺得自己的忍耐已經到達了極限。
這個老人將不久於人世。孤單地死去,是他應得的報應。沒有人救得了他,就算克洛普在最後一刻幡然悔悟也沒有用。馬庫斯當然不願為他做出最後的賜福手勢,寬恕他的罪行。
所以,他離開了那張臨終床,打算就此離開這裏,再也不回頭。此時,他的心中浮現出那張泛黃的老照片。
父親與雙胞胎子女。安納托利·阿格波夫握住的是兒子的手,而不是牽著哈娜。
管家說男主人偏愛女兒,而不是兒子,如果這是真的,為什麽會這樣?
現在,該去拜訪這一切事件的起始點,阿格波夫的別墅正在等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