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盯著桌上的電話,至少有兩小時。

她在十幾歲的時候經常做這種事,祈禱自己喜歡的男孩會打電話找她。她會運用心念,寄托目光,發揮神力,盼望心電感應的動能會驅使她仰慕的對象拿起話筒,撥打她的電話號碼。

從來沒有成功過。但她還是深信不疑,不過,現在等電話的理由已經大不相同。

打電話給我,拜托,快打給我……

桑德拉坐在科斯莫·巴爾蒂提的SX夜店辦公室裏。先前她遵照馬庫斯的指示,到了科斯莫的家,他太太正打算帶著他們兩歲的女兒前往機場,幸好她及時找到了她們。

桑德拉沒有表明自己的警察身份,她依照馬庫斯的指示說明了來意。一開始的時候,科斯莫的太太不太搭理桑德拉,她不想碰這檔子事,她也擔心女兒,這一點自是情有可原。不過,當桑德拉說出另一名女性可能是妓女,生命有危險之後,她就展現出充分合作的態度。

桑德拉體悟到馬庫斯恐怕沒有察覺到的細節:想必科斯莫的太太也曾經有過艱難人生,也許過往不是很光彩,才決定拋下一切。不過,她並沒有忘記亟待援助卻無人伸出援手的慘況,所以她拿出科斯莫的記事本,開始逐一撥打聯絡人的電話,她告訴每一個人的話都一樣:要是有人認識薩包迪亞謀殺案的那名外國女子,一定要傳話給她。內容很簡單。

有人在找她,想要幫助她,而且絕對不會有警方涉入。

科斯莫的太太也隻能幫到這個地步了。沒過多久,她們到了SX夜店,她們先前為了安全考慮,留的是夜店的電話號碼,因為地方好找又安全,是完美的會麵地點。

之後,就是桑德拉坐在沉默電話旁的漫長等待過程。

當然,科斯莫的太太堅持要與桑德拉一起過來,她先把女兒交給了鄰居照顧。自從科斯莫死後,這間夜店就一直關閉,她還沒有機會進去過。

所以,當她們一進到科斯莫辦公室的時候,臭氣就馬上撲鼻而來。一看到桌麵與地板上深色的幹涸汙漬,科斯莫的太太臉色驚恐:那是科斯莫頭部中槍之後流出的血液。警方立刻判定這是自殺事件,所以鑒識人員也隻是執行一般檢驗流程,現場依然可以看到化學試紙。他們早已移走屍體,卻沒有人清理現場。其實,有專門處理這種業務的公司:靠著特殊產品,可以徹底消除慘案現場的各種痕跡。不過,桑德拉發現死者的親屬們總是需要別人提醒,才會想到可以委托第三方來清理現場。他們當然不想自己動手,也許是因為悲傷莫名,也許是因為大家總覺得理應會有別人處理這種吃力不討好的工作。

所以,當桑德拉在盯著電話的時候,那女子拿了一桶水、抹布、地板清潔劑,忙著四處清理。桑德拉已經告訴她了,單靠這種方法無法去除這些汙漬,必須找更強效的清潔劑才行。但她卻說還是想試試看。現在的她震驚不已,一直來回擦洗,完全停不下來。

桑德拉心想,她太年輕了,不該就這麽成為寡婦。她不禁想到自己當初不過二十六歲,卻得麵對戴維死亡的殘酷現實。每一個人都有權以自身的獨特瘋狂行為麵對喪親之痛,比方說,她當時就決定讓時間完全停擺。她不肯移動家中的任何東西,就連她最痛恨的一些老公生前的私人用品也堆得到處都是,大茴香味的香煙、廉價須後水,她擔心會忘記他的氣味。她不能忍受自己的至愛離世之後,他的其他部分也會從她的生活中消逝不見,就算是最微不足道或是最令人憎惡的習慣也不能放過。

現在,桑德拉覺得這女子很可憐。要是她沒有依照馬庫斯信中的指令,要是她沒有及時找到她的話,她們也不會進入這間辦公室。這女子此刻應該已經到了機場,準備離開,就此展開新生,而不是彎腰趴在地上,清理她深愛男人的殘屍汙跡。

就在這時候,電話響了。

那女子立刻停下動作,仰頭望著桑德拉,她立刻拿起話筒。

“你到底是誰?”打電話來的是一名女子。

是她,她一直在追查下落的妓女。聽到對方的口音,桑德拉就猜到了:“我想要幫你。”

“你想要幫我,卻拚命在找我?你知道我在躲誰嗎?賤貨。”

桑德拉發現這女子佯裝強悍,但其實怕得要死。“冷靜一下。好,現在聽我說,”她必須表現出更強硬的姿態,這是唯一能夠說服對方的方法,“我隻花了兩小時,打了幾通電話,就追查到你的下落,你覺得殺人魔找到你又需要多久呢?有件事你可能沒想到,我現在就告訴你吧:他是殺人犯,很可能與黑社會有淵源,所以我們也不能排除他已經找到不知情的人幫忙找人。”

那女子沉默了好一會兒。桑德拉心想,好預兆。“你是女人,我想我可以相信你的話……”這是觀察心得,也是請求。

桑德拉現在知道馬庫斯為什麽會將這個任務交給她,因為殺人魔是男性,會犯下凶殘惡行的多是男性,所以女人畢竟還是比較可信的。桑德拉開口保證:“對,你可以相信我。”

電話另一頭又是一陣沉默,這一次拖得更久。“好吧,”那女子說道,“我們在哪裏碰麵?”

一小時之後,她到達夜店。她背了個小背包,裏麵放有她的私人物品。紅色球鞋,寬鬆運動褲,藍色兜帽上衣,外加男款的飛行皮衣,桑德拉發現對方並不是隨便穿搭。這女子長得很漂亮,約三十五歲,也許其實更老一點兒,是那種會令人回頭多看兩眼的美女。但是她不想引人注目,所以才穿得這麽邋遢。話說回來,她還是化了妝的,仿佛最嬌柔的那一部分曾經極力抵抗,最後還是贏得上風。

她們坐在SX夜店大廳後麵的其中一個小房間裏。科斯莫的太太已經走了,留下她們兩個人:她希望與這件事徹底劃清界限,桑德拉也不能怪她。

“太可怕了,”那女子開始說起前晚的事,而且一直在啃指甲,紅色指甲油被咬得亂七八糟也不管了,“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怎麽會逃過這一劫。”

桑德拉問道:“和你在一起的那男人是誰?”因為男性受害者的身份依然成謎,根本沒有任何媒體提到他的姓名。

那女子怒氣衝衝地看著她:“這很重要嗎?我早就不記得他的名字了。就算我記得,我怎麽知道那是不是真名?你覺得男人會對我這樣的女人講真話嗎?尤其是那些有老婆、有女友的家夥。我覺得他就是那種人。”

她說得沒錯,不重要。“好,繼續說下去吧。”

“他帶我去了那棟豪宅,我說我得先去洗手間準備一下。這是我的老習慣,我想這次因而救了我一命。我待在裏麵的時候,出了怪事……我從下方門縫看到了閃光。我覺得是相機,但我猜是因為客人想要玩遊戲。有時候我會遇到這種事,拍照這種怪癖我還是應付得來的。”

桑德拉想到了“羅馬殺人魔”,而且她早就發現他會拍下受害者的照片。

“當然,我會多收錢,反正我沒問題。正當我要離開廁所的時候,我聽到了槍響。”

她講不下去了,那段記憶依然讓她心有餘悸。桑德拉隻能開口鼓勵她繼續說下去:“然後呢?”

“我關了燈,蹲在門口,希望他千萬不要發現我在那裏。我聽到他在屋內走來走去:因為他在找我。他馬上就會看到我了,所以我必須當機立斷。浴室裏有一扇窗戶,但太小了,我根本鑽不出去,我也不想往下跳,搞不好會摔斷腿,卡在那裏動彈不得,萬一他找到我的話……”她低垂目光,“我也不知道我哪來的勇氣,拿起了衣服,因為我要是光著身子逃走,一定是跑不遠的,畢竟外頭天氣那麽冷。”然後,她繼續說道,“遇到危險的時候,腦袋居然會變得這麽靈光,真是十分不可思議。”

她開始岔題了,但桑德拉不想打斷她。

“我打開浴室的門,屋裏一片漆黑。我開始亂走,努力回想這裏的空間位置。我看到走廊盡頭的一個房間裏有手電筒的光在晃動,他在那裏。要是他立刻出來的話,一定會看到我。我隻有幾秒鍾的時間衝到樓梯口:就在我和他的正中間。可我沒辦法橫下心跑過去,我覺得我的每一個動作都會發出聲響,一定會被他聽見。”她停頓了一會兒,“我走過去,慢慢下樓,樓上頻頻發出劇烈聲響,他找不到我,一定相當暴怒。”

“他有沒有說什麽?在找你的時候是否尖叫或破口大罵?”

那女子搖搖頭:“他從頭到尾都沒講話,這更讓我覺得毛骨悚然。然後,我看到了大門,從裏麵鎖住了,而且沒有鑰匙。我快哭出來了,差點兒就要放棄。所幸我打起精神,找尋其他的出口……就在這時候,他也走下樓梯,我聽到了他的腳步聲。我趕緊打開窗戶,根本沒看外頭是什麽地方就跳了出去,最後掉在軟趴趴的東西上麵,是沙地。我開始往下坡跑,一直衝到海邊才停下來。我躺在地上,痛得要死。當我睜開雙眼的時候,看到了滿月。我早就忘記了月光,在它的照耀之下,我成了脆弱的目標。我抬頭望向剛才跳出的那扇窗口,出現了人影……”她雙肩陡然一沉,“我看不見他的臉,但他看得到我,他站在那裏,動也不動,然後對我開槍。”

桑德拉問道:“對你開槍?”

“對,但沒瞄準,差了一米,也許其實更接近。然後,我站起來繼續跑,沙地拖慢了我的速度,我越來越慌張,我覺得他一定是打中了我,一直覺得背後一陣熱辣——我也說不上來為什麽,就是覺得有痛感。”

“他有沒有繼續開槍?”

“又開了三槍,之後就沒有了。我想他一定是下山來找我了,但我往上逃,找到了大馬路。我躲在垃圾桶後麵,等待天亮,那幾小時是我一生中最難熬的時候。”

桑德拉懂得她的心情:“之後呢?”

“我攔了一輛卡車搭便車,在休息站打緊急專線報警。然後,我回家,希望那個人渣不會知道我住在哪裏。我的證件放在隨身包裏,我和那個男人是第一次見麵,而且我從來沒去過那棟別墅。”

桑德拉仔細梳理來龍去脈,心想這女子真幸運。“你還沒說出你的名字。”

“我不想說。這有問題嗎?”

“給我個名字,至少可以讓我知道該怎麽稱呼你。”

“明娜,叫我明娜就是了。”

也許這是她平常工作時的化名。“不過,我想要向你表示我的真實身份:我叫桑德拉·維加,我是警察。”

聽到這段話,那女子立刻跳起來:“媽的!你在電話裏告訴我沒有警察!”

“我知道,但請你冷靜一下,我來到這裏並非執行公務。”

她抓起背包,決定要離開:“你在耍我啊?誰管你到底是不是在執勤?你是警察,沒什麽好說的了。”

“對,我現在已經老實告訴你了,其實我根本不需要向你透露身份。我現在和某人一起查案,他不是警察,你必須要見他一麵。”

“他是誰啊?”她怒氣衝衝,開始起了疑心。

“他與梵蒂岡關係深厚,我們可以幫你避一下風頭,但你得幫助我們。”

那女子停下腳步。她終究沒有其他選擇:她很害怕,不知何去何從。她又坐了下來,就在這時候,她皮衣與兜帽上衣的袖口往上一縮,露出了她的左臂。桑德拉發現她的左腕有疤,就像是那些自殺未遂者留下的印記。那女子發現桑德拉盯著那裏不放,又趕緊以衣服掩藏:“我通常會戴手鐲遮蓋它,以免被客戶看到。”現在,她的聲音多了一股哀淒,“我這一生已經過得夠苦了……你說你可以幫我,所以我求求你,帶我遠離這場噩夢。”

“我會的,”桑德拉開口保證,“我們走吧。我帶你去我家,那裏比較安全。”說完之後,又主動幫明娜拿她裝著私人物品的背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