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格波夫的宅邸位於一個與世隔絕、完全看不到時光痕跡的地方。周邊的鄉村景色,看起來依然與十八世紀末期一樣——也就是這棟別墅興築完成的年代,森林與山丘之中隱藏了各式各樣的危險。埋伏的匪徒可能會攔截沒有提防的旅人,搶劫之後再殘忍地割斷他們的喉嚨,以免日後遭人指證。這些屍體都被埋在無名氏墓地,從此再也無人問津。在古早歲月的月圓之夜,可以看到巫師們在遠方點燃的火光,根據民間傳說,羅馬及其郊區總是到處可見巫師。在黑暗時代,巫師以火頌揚自己的魔神,而他們的下場也是被火活活燒死。

馬庫斯花了一個多小時才到達那裏。今晚的月亮顯然不如昨晚那麽圓,剛過傍晚七點而已,已經爬到了清冷星夜的最高點。

從外觀看來,這棟宅邸相當雄偉,與那位在此工作六年的管家所描述的一模一樣。不過,那位住在養老院的老太太卻沒有講出最令人稱奇的那一麵。

從遠處觀望,它宛若一座教堂。

馬庫斯心想,在這段悠悠歲月之中,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誤把這裏當成秘教的祈禱之地。也許這是當初委托興建的屋主刻意選擇的,或是負責設計的建築師的怪誕之作,哥特風格的立麵,卻有好幾座仿佛能夠登上天堂的小型尖塔。建築物灰石麵反射的月光,在屋簷下方營造出瘦長幽影,仿造教堂風格的玻璃窗也發出淡藍清光。大門口有房屋中介公司的招牌,以大寫字母標示“待售”,不過,下麵可以看到先前的那些招牌所留下的痕跡,一直賣不出去。

豪宅大門緊閉。

房子四周的花園裏種滿了棕櫚樹——這個地方的奢華再次可見一斑。不過,這些樹的外層都是硬厚的樹皮,顯然已經太久沒有專人養護。

馬庫斯爬越欄杆,走過車道,登上通往遊廊的階梯,然後,站在大門口前麵。他想起了那位老太太告訴他的事,當阿格波夫一家人住在這裏的時候,她負責掌管八名用人,但隻要天一黑,他們就得走人,等到第二天再過來。馬庫斯心想,要是阿格波夫還活著的話,絕對不會允許他在這種時候出現於此。

那一晚,在這間屋子裏到底出了什麽事?

馬庫斯帶了手電筒,還有從車子裏取出的千斤頂,他利用它打開了淺木色的大門,另一頭可能蘊藏著問題的答案。

月光宛若貓咪,早已先他一步鑽進了大門後方。迎接他的是宛若鬼故事一樣可怕的吱嘎聲響。其實,這也的確是馬庫斯此行的目的:喚醒某個小孩的幽魂,哈娜。

他想到克洛普生前使出的最後一招,想要轉移他的辦案焦點,也就是他送出的那份地圖,想必又是另一種欺敵術。

“你故事的最後篇章,無名童……”但是他沒有上當。

現在,他已經來到了這裏,他希望也能在此發現自己正在找尋的故事。

他再次借用管家的敘述當作指引,當他詢問阿格波夫是什麽樣的人時,她作出了這樣的回答:“他個性嚴厲,非常苛刻,我覺得他不喜歡住在羅馬。雖然他為蘇聯大使館工作,但幾乎都待在家中,關在書房裏不出來。”

書房,第一個要好好研究的地方。

他在屋內四處摸索了好一會兒才終於找到書房。要辨別各個房間的差異其實並不容易,部分原因是裏麵的家具都鋪上了避免沾塵的白色布罩。馬庫斯掀開了一些布罩,找尋線索,看到了日常用品、家具、設備都放置在原位,未來購買這棟豪宅的屋主——如果真有那麽一天的話——將會繼承阿格波夫家族的一切,但壓根兒不會知道這一家人的過往,或是曾在這些物品之間發生的悲劇。

書房裏有座大書櫃,前方放置了一張橡木書桌,馬庫斯立刻掀開了所有的防塵布。他坐在書桌後方的扶手椅上——想必這裏就是阿格波夫發號施令的地方——然後,他開始搜抽屜,右側的第二個抽屜卡住了。馬庫斯靠雙手使勁猛拉,終於開了,落地的聲響在屋內發出回音。

在抽屜裏的那一堆東西中有個相框,正麵朝下,馬庫斯把它翻過來,他早就看過那張照片了:管家給了他,後來被費爾南多燒毀的那一張。

一模一樣。

因為時光久遠而褪色的照片,拍攝日期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看起來應該是靠著自拍定時器留下的影像。在正中央的是安納托利·阿格波夫,五十多歲,頭發後梳,留有黑色的山羊胡。他右邊是哈娜,身穿紅色絲絨小洋裝,頭發不算長,但也不是短發,以緞帶將劉海兒梳高,照片中唯一微笑的人就是她。左側是維克托,西裝領帶打扮,劉海兒遮住了雙眼,神情憂鬱。

父親與兩個長得幾乎一模一樣的雙胞胎小孩。

馬庫斯再次注意到他當初皺眉的細節,安納托利·阿格波夫握住的是兒子的手,而不是牽著哈娜。

他對此一直百思不得其解,根據管家的說法,那小女孩是父親的心頭肉:“我隻看到他笑過一次,那次就是和哈娜在一起。”

他又想到了當初自己的疑問,這是一種示愛的姿態,還是某種彰顯權威的方式?那隻人父之手其實是狗鏈?現在,他找不到任何解釋,所以他把照片放入口袋,決定繼續檢查屋內的其他區域。

在巡視房間的時候,馬庫斯想起了女管家跟他提起有關雙胞胎的事。

“大部分時候,我們看到的都是哈娜。有時候她會偷偷地從父親身邊逃開,溜進廚房找我們,或是看著我們做家務,她是光之童。”

光之童。馬庫斯當時喜歡這樣的形容詞。不過,從父親身邊逃開?這又是什麽意思?先前的疑問再次浮上心頭。

“那兩個小孩沒上學,也沒有請家教,阿格波夫先生親自當他們的老師,而且他們也沒有朋友。”

當馬庫斯向管家詢問維克托的事時,她是這麽說的:“說出來你也許不信吧。在這六年中,我隻看到過他八次,至多九次吧。”後來,她還說道:“維克托不說話,他總是很安靜,隻是默默地觀察一切。有兩次我看到他躲在房間裏,不說話,隻是盯著我不放。”

馬庫斯拿著手電筒巡照各個房間,依然覺得維克托無處不在,可能是躲在沙發或是窗簾後麵。現在,他隻是某道倏忽的幽影,可能是馬庫斯的想象,也可能是這棟房子的產物,因為悲傷小男孩的童年依然在此死纏不休。

他在樓上找到了那兩個小孩的房間。

相鄰的兩個房間,而且十分相像。小小的床,搭配彩色鑲木的床頭板,小小的書桌椅。哈娜的房間主色是粉紅色,而維克托的房間則是咖啡色。哈娜房間裏有個扮家家酒的娃娃屋,裏麵的家具一應俱全,而維克托的房間裏則有一架小型直立式鋼琴。

“他總是把自己關在房間裏,我們偶爾會聽到他在彈鋼琴。他彈得很好,而且還是數學天才。有個女傭曾經整理過他的東西,發現了一摞又一摞的計算紙。”

果然,都堆在那裏。馬庫斯在書櫃裏看到那一摞摞的紙張,一旁還有代數、幾何學的書籍,以及一個老舊的算盤。不過,在哈娜的房間,卻有一隻裝滿洋娃娃衣服的大衣櫃。架子上擺滿了五彩繽紛的蝴蝶結、閃亮的鞋子、小帽子,全都是父親寵溺心愛小孩所送出的禮物。

維克托痛恨自己與妹妹之間的競爭關係,這是他殺害妹妹的完美動機。

“我們偶爾會聽到那兩個小孩在吵架,但他們也會一起玩,他們最喜歡的遊戲就是捉迷藏。”

馬庫斯心想,捉迷藏,鬼魂最愛的遊戲。他曾經詢問過那位老太太:“哈娜是怎麽死的?”

“啊,神父,某天早晨,我與其他仆人一到達那棟別墅,就發現阿格波夫先生坐在外頭的階梯上,雙手捂住臉,哭得悲慟欲絕。他說他的哈娜死了,突如其來的高燒奪走了她的生命。”

“你相信他的話嗎?”

她臉色一沉:“本來是信的,但我們後來看到女孩的**有血,還有一把刀。”

馬庫斯心想:刀子,殺人魔最愛的武器,後來加上了魯格手槍。也許,真的隻是也許,那時候就有機會阻止維克托犯案,但當時沒有人報警。

“阿格波夫先生是位高權重的人,我們能怎麽辦?他立刻將棺木運回俄羅斯,讓哈娜得以埋在她母親的身邊。然後,他辭退了所有的人。”

阿格波夫想必是運用自身的外交豁免權粉飾一切。他把維克托送入哈默林精神病院,自此之後,一個人住在那棟房子裏,終老至死。這男人早已成了鰥夫,不過,馬庫斯現在才發覺自己檢查了這麽久,居然完全找不到任何能夠喚起對妻子與早逝母親記憶的物品。

沒有照片,沒有遺物,什麽都沒有。

他這一趟豪宅之旅的終點是閣樓,裏麵堆滿了老舊家具,不過,不僅如此。

還有一道上鎖的門。

除了主要的門鎖,還外加了三個尺寸不一的掛鎖。這麽多道防護措施,馬庫斯一點兒也不意外:他毫不遲疑,拿起一張老舊的椅子,狠敲那道門,一次、兩次,又多加了好幾次,那道門終於不敵猛力,破了。

他拿起手電筒一照,立刻就明白為什麽這棟豪宅內完全看不到阿格波夫太太過往的痕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