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之童隻存在於照片之中。

她是視覺幻象,是詐術的產物,其實並沒有這個人。

在哈默林精神病院的那卷錄像帶中,九歲的維克托所說的都是實話:他並沒有殺害他妹妹,原因很簡單,哈娜並不存在。但克洛普與他的手下並不相信他的話,一直沒有人信。

哈娜是安納托利·阿格波夫病態幻想的成果。

“那兩個小孩之間的關係如何?”

“我們偶爾會聽到那兩個小孩在吵架,但他們也會一起玩,他們最喜歡的遊戲就是捉迷藏。”

捉迷藏。馬庫斯心想,那是管家的措辭。

其實從來沒有人看到過這對雙胞胎一起出現。

安納托利·阿格波夫為了滿足某種變態心理,自己編造出了這個女孩,或者,他純粹就是瘋了,而他強迫兒子穿上女孩的衣服,迎合自己的瘋狂行徑。

維克托慢慢發現他父親偏愛的是幻想的妹妹,所以他開始說服自己是那個女孩,才能贏得父親的歡心。

也就是在那個時候,他出現了人格分裂。

不過,他的男性心理特質並沒有完全屈從,偶爾他會恢複成維克托,然後又開始飽受煎熬,因為他覺得自己完全得不到父親的關注。

這種狀況持續了多久,男孩又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抵抗的,完全無法得知。不過,某一天,他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決定要殺死“哈娜”,懲罰他的父親。

馬庫斯還記得管家的說辭:安納托利·阿格波夫十分哀傷,將女兒的屍首送回祖國,靠著自己享有的外交豁免權掩蓋一切。

但馬庫斯現在明白了,棺材裏沒有人。

殺害哈娜之後,維克托達到目的:他解脫了。但他沒猜到瘋狂的父親決定把他送入哈默林精神病院,讓他與其他真正犯下可怕罪行的小孩在一起,由克洛普和他手下的人撫養長大。

馬庫斯不知道還有沒有比這更悲慘的命運。維克托明明沒有犯下任何錯誤,所受的虐待卻接踵而來。

多年之後,這些傷痕讓他就此成魔。

他專挑情侶下手,因為他在他們身上看到他自己與“妹妹”的影子。馬庫斯心想,他的行凶動機來自過往受到的不平等待遇。

不過,不隻如此。

他必須先找桑德拉談一談。他把車開入休息區,準備打電話給她。

鑒識拍照的訓練課程,也包括模擬繪像。

學員們必須輪流扮演目擊者與畫家的角色。原因很簡單:他們必須要學習觀察、描述,並且重新繪製。不然的話,他們隻會永遠靠相機完成所有的工作。其實,未來任務應該是由他們自己主導鏡頭,宛若以相機進行“繪圖”。

靠著明娜提供的細節,桑德拉重建了殺人魔的麵孔,這一點兒都不困難。畫完之後,她把成果拿給明娜看:“像嗎?”

明娜凝神觀看,回得斬釘截鐵:“對,沒錯。”

這時候,桑德拉也看得更加仔細,果然,他的平凡樣貌讓她嚇了一跳。

這個殺人魔看起來就像是個普通人。

小小的棕色眼眸,寬額,略大的鼻子,薄唇,沒有留胡須。這些模擬畫像的麵孔總是平淡無奇,看不出仇恨或憤慨,他們筆下那些嫌犯的邪惡心理狀態,完全不外顯,所以他們看起來一點兒都不嚇人。

桑德拉對明娜微笑致謝:“很好,你幫了大忙。”

“謝謝,”明娜回道,“我已經很久沒聽到別人稱讚我了。”終於,她也露出微笑,現在她心情平靜多了。

“快去睡吧,你一定很累了。”桑德拉繼續扮演“大姐姐”的角色,然後,她進入隔壁房間掃描畫像,準備寄給警司克雷斯皮,還有憲兵隊。

她告訴自己,這是為了悼念莫羅副局長。

她還沒來得及完成掃描,手機卻在此時響起。未知號碼,但她還是立刻應答。

“是我。”開口的是馬庫斯,語氣很亢奮。

“我們有了殺人魔的模擬畫像,”桑德拉頗為自豪,“我遵照你的指示,找到了薩包迪亞的那名妓女,她把嫌犯的長相細節都告訴我了。現在她在我家,我正準備要送出……”

“別管那個了,”馬庫斯有些焦急,“她看到的是維克托,但我們必須找尋哈娜。”

“什麽意思?”

馬庫斯立刻將那棟豪宅裏的線索、光之童的事全告訴了她:“我的判斷沒錯,全部的答案都在第一次的犯罪現場之中:奧斯提亞的鬆林。殘暴敘事者故事的終曲剛好與開端一致。不過最重要的線索反而是那些看起來最微不足道的部分,黛安娜·德爾高蒂歐所寫下的‘他們’,還有凶手更換了衣服。”

“再講清楚一點兒……”

“昏迷的黛安娜在短暫蘇醒的時候想要告訴我們一件事:哈娜與維克托同時出現在犯罪現場,他們。”

“怎麽可能?從頭到尾就沒有哈娜這個人啊。”

“凶手換了衣服,這就是關鍵!久而久之,維克托終於成了哈娜。其實,在他童年時代化身成為他妹妹的時候,他就不再是畏縮羞怯的男孩,反而變成了人見人愛的小女孩。在成長的過程中,他作出決定,為了得到別人的接納,他要當哈娜。”

“不過,為了殺人,他又變回維克托,所以他必須更換衣服。”

“就是如此。殺人之後,他又變回哈娜。在奧斯提亞的凶案現場,警方在車內找到男人的襯衫,那是他不小心留下的證物,他誤把喬治·蒙蒂菲奧裏的衣服給拿走了。”

桑德拉作出結論:“所以我們必須要找的是女人。”

“記得DNA嗎?他根本不在乎警方與憲兵隊已經掌握了那條線索,他知道自己有了安全的性別偽裝,因為他們在找尋的對象是男人。”

桑德拉說道:“不過,他殺人的時候是男人。”

“薩包迪亞現場留下的DNA不是識別印記,而是挑戰。他仿佛要告訴我們:你們永遠也找不到我。”

“為什麽?”

“我猜他對自己的偽裝充滿信心,因為在過去這幾年中,他做了變性手術,”馬庫斯很篤定,“哈娜想要消滅維克托,但他偶爾還是會再次現身。哈娜知道維克托會傷害她:就像他在小時候想要殺死她一樣。所以,她讓他殺害情侶,重現他當初戰勝她的情景:這是能夠讓他乖乖不搗蛋的方法。他並沒有把受害人當成情侶,而是哥哥與妹妹,記得嗎?”

“你在說什麽?我聽不太懂。你的意思是維克托小時候想要殺死哈娜?”

“對,我想維克托小時候曾經有過自殘行為,比方說割腕。”

夕陽西下,仆人們就離開了那棟房子。

維克托從自己臥室的窗戶望出去,看著他們走過長長的車道直到大門口,他總是流露出相同的渴望:與他們一起離開。

但他走不了,他一直沒有離開過這棟豪宅。

就連太陽也背棄了他,立刻消失在地平線的後方。恐懼出現了,每個晚上都是如此。他真希望有人會過來,把他帶離這個地方,電影與小說裏都有這樣的情節,不是嗎?隻要主角遇到危險,就會有人前來拯救。維克托閉上雙眼,全心祈禱願望實現。有時候,他會告訴自己美夢即將成真,但從沒有人來救他。

不過,倒不是每個夜晚都一樣。有時候,時光會以另外一種方式慢慢流逝,他就可以全身心投入在數字的世界中——那是他最後的避風港。至於其他時候,屋內的沉靜卻總是被父親的頻頻呼喚所打斷。

“你在哪裏?”他會以柔聲不斷呼喚,“我的小美女在哪裏?我的可愛洋娃娃呢?”

這種溫柔態度的目的是引他出來。維克托曾經躲父親躲了好一陣子。有些地方,大家就是找不到——他與哈娜在這棟大房子裏玩捉迷藏的時候,他會仔細找尋這些角落,但是你畢竟沒有辦法一輩子躲下去。

所以,時間一久,維克托學到了不要抵抗。他會進入他妹妹的房間,從衣櫥裏挑選衣服,穿上之後,扮成哈娜。然後,他會坐在**,靜靜等待。

“我的可愛小美女!”他父親會露出笑容,伸出雙臂迎接他。

然後,父親會牽著他的手,一起上閣樓。

“漂亮的洋娃娃必須要展現出美麗的那一麵。”

維克托會站在小椅凳上麵,看著父親架好相機與燈光。他父親是完美主義者,會逐一檢視藏在秘密房間裏的擺飾,挑出想要的那一個交給維克托,然後向他解釋等一下應該做出什麽樣的動作。不過,他父親會先幫他化妝,他特別喜歡用口紅。

有時候,哈娜想拒絕,父親就會立刻發脾氣。

“是你哥哥給你洗腦的,對不對?每次都是他給我出亂子,這個沒有用的小畜生。”

哈娜知道他可能會遷怒在維克托身上——他曾經在她麵前刻意拿出自己藏在抽屜裏的左輪手槍。

他還威脅放話:“我會處罰維克托,就像我當初處罰他那沒用的母親一樣。”

所以她就乖乖聽話了——她一向如此。

“我的乖巧小美女,這一次我們不需要繩索。”

維克托一直覺得,要是他母親還在的話,狀況應該就不一樣了。其實他記得她的部分並不多,比方說,她雙手的氣味,還有她把他拉到懷中,唱歌哄他入睡時的溫暖胸脯,除此之外,就沒有別的了。畢竟她隻出現在他生命中的前五年而已。不過,他知道她長得很漂亮。“豔冠群芳的絕色美女。”父親不對亡妻動怒的時候,依然會說出這樣的話,他現在已經再也無法對她生氣,再也無法對她不屑地吼叫。

維克托很清楚,她已經不在人世,他自己也就自然成為安納托利·阿格波夫發泄仇恨的對象。

在莫斯科的時候,他母親過世,他父親立刻把她的痕跡消除得幹幹淨淨,隻要能夠想起她的所有物品,他全都扔了,包括讓她更加美麗的化妝品、衣櫥裏的衣服、日常用品、擺在家中多年的裝飾品。

還有那些照片。

他把它們全扔進壁爐裏。他們的住所隻剩下一大堆的空白。父子兩人想要裝作視而不見,但實在很難辦得到。有時候,他們坐在餐桌前,兩人的雙眼都會同時盯著屋內某個空****的角落。

維克托還是努力過著這樣的日子,但是對他的父親來說,這樣的空白成了某種糾纏。

然後,有一天,他帶著一件掛在衣架上的女裝進入維克托的房間,黃底紅花。他不發一語,示意他穿上那件衣服。

維克托依然很清楚地記得當時的感受。他在房間正中央,赤腳站在冰冷的地板上,安納托利·阿格波夫神色嚴肅地盯著他。這衣服是他身材的兩倍大,維克托覺得自己很滑稽,他的父親卻根本不在意這一點。

他父親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最後終於開口:“你的頭發必須再留長一點兒才行。”

然後,他父親買了相機,之後一切的必需品也都陸續到位,他漸漸成了專家。而且,他再也不會弄錯衣服尺寸——就連這一點也變得十分在行。

阿格波夫開始為他拍照,起初他以為這是某種遊戲。即便後來發現狀況怪怪的,他還是乖乖遵從父親的指示。他從來不問這種事究竟是對還是錯,因為小孩子非常清楚,他們的父母親永遠是對的。

所以,他也不覺得有什麽不好,他一直很害怕對父親說不——他隱約覺得這樣不好。但過了一陣子之後,他告訴自己,要是有哪個遊戲會讓你感到懼怕,也許那就不隻是個遊戲而已了。

當他父親不再喊他維克托,反而叫他另一個名字的那一天,他就知道自己的不祥預感果然成真。這件事發生得相當自然,那名字摻雜在某個句子之間,就像平常講的話一樣。

“哈娜,現在請你轉側麵好嗎?”

這名字到底從哪裏冒出來的?他的語氣怎麽如此溫柔?起初,維克托以為是哪裏搞錯了。但後來這怪事不斷發生,最後就成了慣例,當他詢問父親哈娜是誰的時候,父親的回答簡單明了:“哈娜是你妹妹。”

阿格波夫拍完照片之後,就會把自己關在暗房裏衝洗照片。這時候,哈娜就會知道自己的任務結束了,她可以回到樓下,再次變回維克托。

不過,有時候雖然父親沒有主動要求,維克托也會自願穿上哈娜的衣服,去找那些仆人。他發現他們對他妹妹態度友善,會對她微笑,和她講話,對她充滿興趣。維克托發現當自己穿著那些衣服的時候,與陌生人的互動就輕鬆多了。他們再也不是充滿敵意的冷淡之人,再也不會露出他憎恨至極的那種神情,他稱為憐憫。他在母親死掉的那一天,曾經在她臉上看到了那樣的情態,那具死屍的目光盯著他,仿佛在對他說話:“可憐的維克托。”

不過,他的父親偶爾也會對他好聲好氣。有的時候,氣氛變得不一樣,維克托總是希望那樣的時刻可以天長地久。比方說,父親曾經希望兩人為了畫像一起拍照,那一次沒有哈娜,隻有父親與兒子,而維克托當時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氣,真正握住父親的手。父親居然沒有推開他的手,真是太不可思議了,那感覺真的好幸福。

但改變都不會恒久。後來,一切恢複到原始樣貌。哈娜又成了他父親的寵兒。不過,自從與父親拍下那張照片之後,維克托的心中有某個部分碎裂了,他的失望,成了他再也無法忽視的傷口。

一直當個懼怕的小孩,已經讓他十分厭倦。

有一天,他把自己關在房間裏——是個雨天,他討厭雨水。他趴在地板上,專心地在解算式——這是他讓自己放空的方法,什麽都不必想,眼前出現的是一個一元二次方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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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解出未知的x,等式各項相加必須歸零。所以得被消滅。他的腦袋對數學很在行,馬上就想到了解答方法。等式左邊就是他與哈娜,如果要得到零的結果,他們就必須消滅彼此。

所以,他靈機一動。

零是一個美妙的數字。它是某種寧和狀態,完全不會受到侵擾。大家並不了解零的真正價值。對他們來說,零是死亡,但對他而言,零也可能是自由。在那一刻,維克托已經有所體悟,不會有人來解救他,繼續奢望也沒有用,不過,也許數學能夠救他一命。

所以他進入哈娜的房間,穿上她最美麗的衣裳,呈“大”字形躺在**。沒多久之前,他偷了父親的舊獵刀。起初,他隻是把刀口擱在皮膚上,享受快感,很冰涼。然後,他閉上雙眼,咬緊牙關,妹妹在他的內心世界裏呼喊,求他不要這樣,但他完全置之不理。他反而拿起刀子,朝自己的左腕劃下去,任由刀口陷入皮肉,那股疼痛讓人受不了,一股溫暖黏稠的物質從他的指間滑落,然後,他漸漸失去了意識。

再也沒有維克托,再也沒有哈娜。

歸零。

等到他再次睜開雙眼的時候,發現他的父親抱著他,拿了毛巾為他止血。父親哭得歇斯底裏,輕輕搖晃他。維克托發現父親在講話,一開始的時候,他完全聽不懂。

“我的哈娜不見了,”然後他問,“你做了什麽?維克托?

你做了什麽?”

後來,維克托才明白,在安納托利·尼可萊耶維奇·阿格波夫的眼中,這個手腕上的小疤是他無法忍受的缺陷。他的小美女的雪白肌膚上怎麽可以出現這種東西?從那天開始,他就再也不幫她拍照,自此之後,哈娜已死。

不過,死的隻有哈娜,這是驚天動地的大消息。維克托雖然覺得自己不舒服,卻享受到前所未有的快樂。

他的父親卻依然在仆人麵前哭泣,一些人也一起感傷落淚。後來,安納托利辭退了他們,永不再見。

這種新生活,沒有恐懼的新生活,也隻持續了一個月而已。但對於把棺木送到莫斯科、等待傷疤痊愈這兩件事來說,時間已經綽綽有餘。某個晚上,在維克托睡著之前,房門開了,走廊上的光線流瀉進來,宛若銀色刀鋒一樣。他認出站在房門口的剪影是父親,他的臉龐正好落於幽暗地帶,維克托看不見他的表情,乍看之下,他還以為父親在微笑。

他動也不動。不過,後來還是開口講話了,語氣淡漠冷酷。

“你不能繼續待下去了。”

這時候,維克托的心陡然一沉。

“有個地方專門收容你這種壞孩子,你必須過去。從明天開始,你就會住在那裏,它將成為你的新家,你再也不能回到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