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羅馬出現了某種奇怪的現象。

大家都湧上街頭,不願入眠,這座城市正在歡慶噩夢終於結束。最特殊的現象是到處都看得到的自發式守夜祝禱,有人隨便挑了個地方放置鮮花或點燃蠟燭悼念受害者,過了一會兒,那地方就會塞滿其他的紀念物——毛絨玩具、照片以及小字條。大家停下腳步,手牽著手,還有許多人在祈禱。

所有的教堂都敞開了大門。平常是觀光客專攻的那些知名地點,現在全部擠滿了做禮拜的民眾,再也沒有人因為在眾目睽睽之下感謝上帝而感到尷尬。

在馬庫斯的眼中,這是一種放肆歡樂的信仰,但是他沒辦法加入狂歡的行列,現在還不行。

芒奇諾路靠近威尼斯廣場。

他等到了街道無人的短暫空當,準備鑽進卡比托利歐水道的某個窨井裏麵,也就是克洛普地圖路線的起點。他移開鑄鐵蓋,發現有個可以通往深達數米之地的小梯。他到達底部之後,才打開手電筒。

燈光照亮了水道的狹窄通渠,渠道壁麵累積了不同時期的沉澱物。一層又一層的強化水泥或黴菌,也有凝灰岩與石灰華,某層的材質是陶罐碎片。在古羅馬時代,老舊無用的容器經常會被拿來當作建材。

馬庫斯繼續前行,手電筒的燈光來回探照凹凸不平的地麵與手中的地圖。他多次遇到岔路,好幾次差點兒迷了路。不過,當他到達一個定點之後,卻發現自己站在一個隧道的入口,這應該是千百年前的開挖成果,與水道毫無關係。

他轉入隧道,走了好幾米之後,發現牆上刻滿了古希臘文、拉丁文以及亞拉姆文,時間與濕氣已經磨蝕了某些字跡。

他心想,這是地下墓穴。

這些是天主教徒或是希伯來人的墳地,羅馬許多地方都有它的蹤影。最早的地下墓穴可追溯至公元二世紀,因為當時頒布禁令,不準再把屍體埋在市區裏。

居然有個地下墓穴如此接近西班牙廣場,太怪異了。

天主教的地下墓穴通常都是聖者的專屬之地。最有名的就是聖彼得的墓穴,就在天主教象征的大教堂下麵數米之深的地方。他曾經與克萊門特造訪過那個地方,他朋友甚至娓娓道出在一九三九年的時候,當局發現這位使徒殘骸的來龍去脈。

馬庫斯繼續前進,手電筒更加貼近牆麵,希望能夠找出這個地點的線索。

他在牆麵下方看到了它,距離地麵大概隻有幾厘米而已。他並沒有馬上認出來,乍看之下隻是個小人的側麵輪廓,雙腿大開,狀似在走路。

然後,他看到了那顆狼頭。

那個圖案擺出“請跟我來”的姿態,馬庫斯繼續往前走,他發現那個符號又重複出現了好幾次,而且位置越來越高,體積也越來越大。當初繪製這幅古老壁畫的人,想必是打算在這條路線的終點揭露某個重大秘密。

狼頭人的尺寸開始變得跟他一樣大,馬庫斯覺得它仿佛在自己的身邊同行,那感覺令人渾身不自在。距離頭頂上方數米高的地麵上,人們懷著重新恢複的滿心信仰四處歡喜遊街,而地底下的他卻與魔鬼並肩前進。

他走到了一個環狀空間,貌似某種泉井的地方,可沒有噴出口。天花板很低,馬庫斯發現其實整個人依然可以站得直挺挺的,完全不費吹灰之力,連彎腰都不需要。狼頭人依然在周邊的牆麵上不斷瘋狂出現,馬庫斯拿起手電筒,逐一檢視這些一模一樣的圖像,看到最後一個的時候,嚇了一大跳。

這個人形不一樣,狼頭被取下來,放在旁邊,宛若麵具一樣,而那個人像依然擁有人臉,馬庫斯十分熟悉的麵孔,他看過的次數早已超過了萬次。

沒有戴麵具的那張人臉是耶穌基督。

他的後方有一個男子在講話:“對,他們是天主教徒。”

馬庫斯立刻轉身,手電筒的光也照了過去。對方立刻以手遮臉,純粹是因為光線讓他睜不開眼。

“可不可以請你把手電筒放下來?”

馬庫斯乖乖照做,那男人也放下了手臂。馬庫斯發現自己曾經與他有過一麵之緣,在召開靈魂法庭的那個夜晚。

魔鬼辯護者。

不過,巴蒂斯塔·艾裏阿加卻是第一次見到馬庫斯:“我一直希望你不要走到這一步。”他心係的是秘密的第三個層次,如今卻也曝了光。

“你說‘他們是天主教徒’,這句話是什麽意思?”馬庫斯開口詢問對方,此人雖然一身黑衣打扮,卻戴有紅衣主教的十字架與權戒。

“馬庫斯,他們相信耶穌上帝,就與你我一樣,其實他們可能比我們都更堅貞,更狂熱。”

那男人居然知道他叫什麽名字。“那為什麽要保護惡魔?”

“為了行善。”艾裏阿加知道這種概念對於圈外人來說,一定覺得十分怪異,“馬庫斯,你也知道,神有好壞兩麵,既有慈悲之心也有複仇意誌,既充滿悲憫也冷酷無情。但在過往曆史的某一個階段,他們將上帝與魔鬼分隔開來……上帝隻能是好人,被迫當好人。直到今天,我們依然必須為當初的那個決定、那個重大失誤而繼續付出代價。我們隱藏人性裏的邪惡麵,就像是把塵土藏在地毯下方一樣。這到底是為了什麽?我們赦免上帝的罪,隻是為了要赦免自己犯下的惡行,這是一種極度自私的行為,你不覺得嗎?”

“所以克洛普與他的那些門徒隻是在假裝崇拜撒旦。”

“如果真正的上帝有善惡兩麵,那麽反過來看,撒旦不也值得崇拜嗎?就在公元一〇〇〇年之前——也就是公元九九九年的時候——某些天主教徒成立了‘猶大協會’。他們秉持的是《聖經》裏已經寫得十分清楚的事理——要是沒有猶大的話,也不會發生基督殉教。猶大——邪魔——有其必要。他們很清楚,必須要靠邪魔,才能夠壯大眾人心中所懷抱的信仰。所以,他們創造了讓大家大受震撼的符號。如果我告訴你‘666’不是魔鬼數字,而是顛倒的天使數字‘999’呢?顛倒的十字依然是十字!大家都看不到這一點,也不明白個中道理。”

“猶大協會……”馬庫斯重複了一次,想到了克洛普的秘教,“邪魔可以壯大信仰。”他自己作出了結論,驚駭莫名。

“你自己也看到了今夜外頭的景象。你有沒有仔細觀看那些祈禱眾生的臉龐?有沒有注意他們的眼神?他們好開心。有多少靈魂因為維克托的關係而得到拯救?你去向他們勸善,大家根本不會理你,隻有彰顯惡行才能喚起他們的注意力。”

“而那些死者呢?”

“如果上帝依照自己的形象創造了人類,那麽想必他自己也有邪惡之處。軍隊為了存續,一定需要戰爭。要是沒有邪魔,人們也不需要上帝了,而每一場戰役都會有無辜的受難者。”

“所以黛安娜與喬治、那兩名警察、搭便車的背包客、馬克斯、科斯莫……都隻是倒黴的受害者?”

“你這麽說就欠公道了。說出來也許你不相信,我也和你一樣,想要阻止殺戮。隻不過我依照自己的方式行事,因為我必須注意更重要的利益。”

馬庫斯質疑他:“什麽是更重要的利益?”

艾裏阿加眯起雙眼,他不喜歡被人挑釁:“你覺得我們發現了聖亞博那大教堂告解室的錄音帶之後,是誰對克萊門特下令,請他交代你偵辦這起案件?”

馬庫斯愣住了。

“你一直想要知道上級是誰,”艾裏阿加張開雙臂,然後又指了指自己的胸膛,“就是我,紅衣主教巴蒂斯塔·艾裏阿加,這段時間你一直在為我工作。”

馬庫斯不知該如何回答是好,他的理智已經無法控製憤怒與不滿:“你一開始就知道鹽之童是誰,為什麽不給我機會立刻阻止他?”

“沒那麽簡單:我們必須先阻擋克洛普和他的人馬。”

馬庫斯現在已經完全懂了:“當然,因為你擔心有人發現教廷知道‘猶大協會’這個組織,這群人和我們信仰同一個上帝:這是絕對不能外泄的醜聞。”

艾裏阿加冷眼觀察麵前的這個人——當初是他親自追蹤到馬庫斯的下落,躺在布拉格一家醫院的病**,失去了所有記憶,額頭吃了顆子彈,也是他親自交代克萊門特要好好**——此人個性十分倔強;這一點讓他很欣賞,他果然挑人挑得夠精準:“自意諾增爵三世之後,教皇的定義就成為‘馴魔者’。這是很清楚的信息,教廷不怕麵對自己的過往或是人性中最下流齷齪的那一部分:罪行。當我們的敵人想要對我們發動攻擊的時候,總是批評我們鋪張浪費,背離了上帝的清貧規範,也忘了要對他人大方樂施。然後,他們又說惡魔已經進入了梵蒂岡……”

馬庫斯想起了那句拉丁文:惡魔在此。

“他們說得沒錯,”艾裏阿加的這句話讓馬庫斯大吃一驚,“因為唯有如此,我們才能防範邪行,你一定要記得這一點。”

“我現在懂了,我不確定自己還要不要待在這個圈子……”馬庫斯轉身,走向通往出口的地道。

“你這家夥真是忘恩負義。當我的線人告訴我薩包迪亞的受害者是桑德拉男友的時候,是我派克萊門特到她家救人。是我知道她身處危險,並且立刻采取行動,你的女人還能夠活到現在,都是因為我的緣故!”

馬庫斯對於艾裏阿加的挑釁置之不理,直接從他身邊走過去。然後,他停下腳步,最後一次轉身看他:“邪惡是王道,良善是例外,這是你教導我的道理。”

巴蒂斯塔·艾裏阿加發出悶哼冷笑,聲響回**在岩壁的空間之中:“你永遠不可能過正常人的生活,你沒辦法勉強自己,這是你的天性。”

後來,他講了一句話,讓馬庫斯不禁全身打了寒戰。

“你會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