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夜晚是酩酊大醉的夜晚。很多人都喝醉了。包括周瑜。但是蔣幹沒醉。的確,心事重重的人是不會喝醉的。因為肚裏有心事,酒就裝不進去。喝酒要醉,必須毫無心機。
蔣幹做不到這一點。他隻能睜大眼睛,在江東的夜裏傾聽身邊爛醉如泥的周瑜發出的呼嚕聲,覺得人生要真正做成一件事,還是很難很難的……
但是,世上無難事,隻怕有心人。四分之一柱香之後,蔣幹覺得可以在這間臥室裏有所作為。
他必須找到些什麽,哪怕是蛛絲馬跡。蔣幹以為,這樣做才叫不辱使命。
他找到了。在周瑜的桌上。上麵躺著一封信,信封上寫,“蔡瑁張允謹封”。這樣的發現讓他大吃一驚——蔡瑁張允謹怎麽會給周瑜寫信呢?信裏到底寫了什麽。
蔣幹伸出手去,拿出信紙。蔣幹不知道,這一拿,就拿走了若幹人的性命。真所謂好奇害死人。
信是這樣寫的:“某等降曹,非圖仕祿,迫於勢耳。今已賺北軍困於寨中,但得其便,即將操賊之首,獻於麾下。早晚人到,便有關報。幸勿見疑。先此敬覆。”
蔣幹看了,狂喜不已,但隨後又有一絲的懷疑。是不是真的如此,周瑜你別忽悠我。
這的確是一個兩難判斷:真的還是假的,這是一個問題。好在接下來,周瑜的表演開始了,在其一係列表演之後,蔣幹終於確信——這一切原來是真的。
周瑜的表演分三步。第一步,在蔣幹看信時,周瑜恰到好處地開始說夢話:“子翼,我數日之內,教你看操賊之首!”子翼是蔣幹的字。周瑜在深更半夜這樣叫魂似的,真叫蔣幹魂飛魄散。但他不得不進一步地相信,這信可能是真的;第二步,將近四更,蔣幹伏在**假睡,聽得外頭有人入帳輕喊:“都督醒否?江北有人到此。”而周瑜也像做夢剛醒一樣,低喝道:“低聲!”然後輕叫蔣幹,蔣幹繼續裝睡;第三步,為了強化效果,一步到位,周瑜走出帳外,聽那人匯報說“張、蔡二都督道:急切不得下手,……”後麵言語越來越低,直到聽不清楚,讓在裏頭竊聽的蔣幹急得六神無主。
經過這三步曲後,蔣幹終於確信,蔡瑁張允已經叛變了,而他在無意間獲得的這個消息,將幫助曹操渡過難關,這是他江東之行的一個重大收獲,可喜可賀。
曹操卻不輕信。從無數次的上當受騙中,曹操終於逐步地成熟起來,變得不那麽輕信一切。
不錯,現在是有證據——書信在手,但曹操以為,重證據,不唯證據。當事人的口供也很重要。
他開始要口供了。曹操的口供要得比較藝術,比較曲徑通幽——他把蔡瑁、張允叫到帳下,命令二人進兵。可這兩個可憐的人兒不知道一把刀已在他們頭頂搖搖欲墜。他們真誠地以為人生的路還很長,便漫不經心地說了這樣一句話——我軍尚未曾練熟,不可輕進。
毫無疑問,這是他們一生中說過的最鋒利的話,因為緊接著,他們的人頭落地了。曹操在他們人頭落地之前給了他們這樣一個解釋——我軍若練熟,吾首級獻於周郎矣!
但是很快,曹操就後悔了。
這是曹操最痛苦的人生體驗之一——追悔莫及。智商總是慢半拍,而決策之事卻與人頭落地有關,看來不輕信也會犯錯誤啊——曹操在悔意中開始悟到,這是周瑜之計。
卻不能說。有些事,一說就是錯。雖然在說出來已經是錯,可一旦說出口,那是錯上加錯。
曹操便不說,將錯誤吞進了肚子裏,然後故作輕鬆地對同誌們說,張、蔡二人怠慢軍法,所以我殺了他。你們別怕,跟你們沒關係。
眾人嗟歎不已,覺得在曹操身邊混,腦袋還真不是自己的,隻能說是寄存。就像他們的人生,在這個亂世當中寄存著,沒有歸宿。
當然,幸運兒也是有的。這是悲劇的副產品。在任何悲劇中,都有一兩個喜劇人物最後亮相,成為命運的寵兒。這一次被推出來的兩個人是毛玠、於禁。他們被曹操任命為新的水軍都督,以替代蔡、張二人之職。
但是毛玠、於禁看上去沒什麽笑意。他們心裏清楚,這未必是好事。雖然從目前看,還算是好事。
周瑜很興奮,在得知蔡、張二人死翹翹之後。不過他的興奮是短暫的。因為他不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是否有另一個人能夠看破他的計謀。
諸葛亮,他當然希望此人不會。就像一個高智商的人,不希望有另外一個人智商比自己還高,哪怕是持平。
智商其實是這樣一種東西,像衣服,不喜歡他人撞衫;像老婆,隻能自己獨有,不能與他人共享。
卻又不能確認。可以說這是周瑜難與人言的煩惱。
魯肅又被派出去了,執行周瑜的秘密任務。周瑜想知道,世界之巔,是他寂寞一人還是雙雄並立。
諸葛亮的眼睛沒有睜開。在魯肅到來之時。諸葛亮以為,洞悉事物的真相,閉眼比睜眼好。閉上眼睛,可以用心眼看清事物的真相;睜開眼睛,隻能看到事物的表層。所以說眼睛是不可靠的,心眼才可靠。
最重要的,諸葛亮還認為,人世紛紛擾擾,睜眼就隨波逐流,隻有閉眼才能自成宇宙。所以他的日常狀態是閉眼——閉目養神。除非必要,他不會睜眼看世人。
魯肅來了,來到了諸葛亮的小船中。諸葛亮用耳朵聽到了他的到來。甚至聽到了魯肅到來時的心情。混亂。迷茫。似有所求。
因為魯肅的腳步聲是混濁的,聽上去很急切,打破了諸葛亮所在的小船的靜謐。
魯肅站在了諸葛亮麵前,看著這個閉目養神的人。他不知道這個有著驚人洞察力的人這次會不會像以前一樣,未卜先知。可問題的關鍵是,他不知道自己該如何開口。
這是個不可以暗示的話題。就像人世間的很多事,暗示就是事實本身。所謂天機泄露,真正的天機是不需要說出來的,驚鴻一瞥就可以了。
諸葛亮卻不需要他天機泄露,因為諸葛亮開口向他賀喜了。這是耐人尋味的賀喜——魯肅不知道喜從何來,雖然從直覺裏,魯肅知道,這個諸葛亮可能看到謎底了。
諸葛亮如是說:“公瑾使先生來探亮知否,我道這件事可賀喜耳。”
魯肅目瞪口呆,諸葛亮層層深入——周瑜這條離間計其實隻能唬弄唬弄蔣幹。曹操雖然被一時瞞過,可必定馬上省悟,隻是不肯認錯罷了。現在蔡、張兩人既然已死,江東可以無患了,我聽說曹操換了毛玠、於禁為水軍都督,可以預見,曹操水軍遲早斷送在這兩個人手裏,叫我如何不賀喜公瑾啊!
諸葛亮的眼睛依然閉著,魯肅如鴨聽天雷般,看著眼前的神人一一說破事情的真相,覺得諸葛亮已經不是人,而是神了……
魯肅不知道自己最後是怎麽離開那條小船的,他隻知道,臨走前,諸葛亮對他再三交代,切不可在周瑜麵前提及此事,否則他又會心懷妒忌,尋事害他。魯肅諾諾而去。
人世間有一個敵人叫好奇心。很難戰勝。特別是對魯肅來說,他最大的敵人就是它了。
他在周瑜麵前多嘴了一番,將諸葛亮的種種預見據實以告。這樣說的結果毫無疑問隻有一個——讓周瑜心如刀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