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朝跟著他,在一片混亂的大街上奔跑。
她心裏跳得很快,甚至帶一些雀躍,讓她一麵縮著腦袋,一麵覺得他要帶她跑到哪裏去,她都很願意,她這會傻乎乎的,腦子裏什麽都沒有,又忍不住低頭微笑。
他帶著她躲到了一個巷口,雪朝穿著帶跟的皮鞋,這樣跑了許久,已經氣喘籲籲了,可她的心情卻這樣飛揚,連咚咚的心跳聲,都這樣熱烈,好像外麵震天的炮火聲,都同她沒有幹係似的,若是有,也是一種**的伴奏,像電影裏的浪漫場景。
三少低頭看她,她這會正仰著頭,望著他,眼裏有一些發亮的東西,叫他一時間有些困惑地皺起眉頭。
她似乎有一些不一樣,具體是哪裏,他說不上來,顏徵楠下意識地躲過她的目光,那目光熱切地讓他有些心慌。
可他禁不起任何期待了,三少無力地合了合眼,他探頭去看外麵的形勢,以此來轉移注意力,然後回頭,公事公辦的語氣:“你住在哪裏?我一會送你回去。”
這巷口這樣狹窄,雪朝被他護在懷裏,迎著他的目光,可以看清他眸子裏自己的倒影。
她這樣傻乎乎地望著她,也不回答,讓顏徵楠的眉頭皺得更深了一些。
大小姐心裏有一個聲音瘋狂地叫囂——
好想親他。
她的目光猶疑了一些,她還沒有主動親過什麽人,不知道這會踮起腳尖,親了他,他會怎麽樣,也會像女孩子被偷親了一樣,罵她輕薄嗎?
可是他都要結婚了,方才她問他,他也沒有否認。想到這裏,雪朝又喪氣地偏過目光,原本瘋狂的小心思,也跟著煙消雲散了。
巷口外麵有什麽突然吸引了她的目光,雪朝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卻定在那裏。是個熟悉的人影,連麵上的仇視,都是她熟悉的,叫她從方才的傻氣,瞬間因通體發涼,變成了恐懼。
是從前信州大學的樂團團長,從前她們兩個不知道吵過多少架,用過多惡毒的言辭,卻從沒有到要彼此性命的地步。
雪朝不知道她離開信州後發生了什麽,也不知道從前的樂團團長,為什麽會也出現在這裏。
此刻那團長舉著槍,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她,雪朝的瞳孔突然放大,低低地叫了一聲,對麵女子眼裏的仇恨,讓她下意識地想要把顏徵楠推開。
這是她和樂團團長之間的恩怨,她要殺的也是合雪朝,不該牽扯到三少身上。
可是太晚了,三少似乎也察覺了,已將她攬進懷裏,她能看到他身後拿著槍的,曾經的樂團團長,下一秒子彈出膛,雪朝尖叫了一聲,還沒有反應過來,鮮血已濺到她臉上。
她不可置信地低頭,戰爭的恐怖第一次離她那麽近,那一聲槍響終於將她拉回了現實的殘酷,濃重的血腥味彌漫了她的鼻息,叫她禁不住發抖。
她盯著三少的後背,無法移開自己的目光,青色長袍上不斷蔓延的血色,將雪朝的淚水瞬間逼出來。
那樂團團長還要再補一槍,三少已迅速地,強撐著掏出槍,轉身衝她開火,在她下一槍之前,擊中了她的手臂。
他連開了幾槍,身上的傷口卻再也受不了槍支的後坐力了,顏徵楠一時間站得有些不穩,叫那團長借機逃走了。
雪朝從他身後扶住他,瞧著他方才還強硬的麵容,這會一點血色都沒有,雪朝伸出手摸他的臉,焦急地帶了哭腔:“你怎麽樣?”
你看,她其實也關心他。
顏徵楠輕笑,他有一點想捏捏她的臉,可還是忍住了。他這會再端不起方才那個架子,目光柔和了一些:“他們衝著我來的,你先走。”
樂團團長才不是衝著他來的,分明是瞧見了雪朝,來報當年的仇。
雪朝哭得上起不接下氣,一隻手將他的胳膊架在自己身上,帶一些決然。方才是他護著她,這會也該輪到她了。
反正在她的幻想裏,她是在婚禮上去救顏徵楠的女騎士,是在法國的偶遇裏幫三少解決麻煩的救世主,並不該好容易在中國見了他,被他保護了,還丟下他。
三少有些急切地讓她放手,她卻執拗的,一句也不聽,不知道從哪裏來的力氣,便這樣架著一個青年男子,步履艱難地前行。
“你拖著我,反而容易被他們發現,”顏徵楠聲音有些微弱,還是努力說服她,甚至不自覺回到了從前哄她吃飯時的耐心,“你也看到了,應該是新勢力。”
雪朝偏頭看了他一眼。
她目光裏的堅定和倔強,叫三少下意識閉了口。
好像她在過往一年裏,成長了許多,不再是那個小腿摔破了皮,都要被摟進懷裏哄上半個鍾頭的女孩子。
她想要保護他。
顏徵楠怔忪間,雪朝已拖著他,到了一個汽車麵前,拉開了副駕駛的門。
駕駛位子上還坐了個瑟瑟發抖的中年男人,大概是被槍聲嚇傻了,也不敢開車逃跑。這會看到他們倆,下意識地舉起什麽東西自保,定睛一看原來是個玻璃杯子。
他自己也覺得這自保實在沒什麽效用,一麵顫抖著問他們:“你們做什麽?”
雪朝卻很果決,一把將顏徵楠塞進去,然後關上車門。
那中年男人看著副駕駛上突然多的那個,受了傷的男子,四目相對,兩個人似乎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另一邊的車門已經被打開了。
中年男子轉頭看向雪朝,這回他還沒有開口,便一把被雪朝拉下了車,狼狽地打了個滾,縮到了路邊。在他回神之前,雪朝敏捷地跳上了駕駛座,關上了車門。
他看著自己的車子奔馳在混亂的街道上,漸行漸遠,才反應過來,又聽見不遠處的槍聲,趕忙從地上爬起,往可以躲避的巷子裏跑。
事後那位中年男子被報刊采訪,心有餘悸:“我現在想想,那可能是個女新勢力,和她的同謀,截了我的車,跑路去了。”
他擦了擦頭上的冷汗,信誓旦旦的樣子:“除了女新勢力,哪個女子有這樣的力氣?車還開得這樣猛?”
雪朝在馬賽有自己的司機,並不需要自己開車,也因為她有一回開車從珠寶鋪回來,橫衝直撞的樣子,被房東太太撞見了,到了家便抓著她:“答應我親愛的,別再自己開車了,不然我非要給你爸爸告狀不可。”
她雖然照舊開得飛快,一如她有了決心,便不管不顧的個性。
可是顏徵楠受了傷,雪朝很怕什麽顛簸讓他吃不住,從而暈倒在車上,便更加專注在眼前,盡量不要撞到什麽障礙物,甚至沒有留意身旁的男子,打量她的目光。
傷口在後背,因為失血太多,三少眼前已有一些重影,可是他卻不願意移開自己的目光。
雪朝的側臉緊張地繃著,臉上的淚痕已經幹涸了,被另一種無畏所代替。
她方向盤打的自然流暢,仿佛這是件她很擅長自如的事情,在這樣炮火連天的年歲,不再像個需要被人保護在身後的,嬌滴滴的大小姐,反倒像個發光的女戰士。
沒辦法,總是有那麽多綱常尺度等著被合雪朝突破,顏徵楠失笑。
一個穿著西式長裙的女孩子,開著車,載著他,這件事情的荒唐本身,甚至遠超過他在鎮江遇到了他逃跑的妻子,還中了新勢力一槍。
可也隻有她,三少吃力地呼吸,有些虛弱地微笑,隻有她,會做這樣的事情。
汽車終於開到了英國租界,有印度的士兵要來看雪朝的證件,雪朝將通行證扔給他,那士兵看到副駕駛座的顏徵楠,還要再問,雪朝回頭粗聲吼了他一句:“滾開。”
便加大了油門,衝了進去。
好容易她開到了租界的醫院,跳下車,攙扶著顏徵楠下來,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是個從容不迫的女特工,做慣了這樣的事情,又攙扶著三少進了醫院大門。
醫院的消毒水充盈了她的鼻息,讓她心裏終於不再那麽要了命的恐慌了,也不必再強撐著不去恐懼,努力專注在駕駛上。
那個方才粗著嗓子,堅強又勇敢的女孩子,終於露出了她脆弱的一麵,顧不得去擦她臉上身上的血跡,聲音帶了哭腔:“有沒有人?有沒有人來救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