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實在很難從另一個女子身上看到雪朝的影子,因這樣的家國背景,其實鮮少再出現一個活潑的,孩子氣的女孩子。

從前她在信州,第一回吃到仙豆糕,也會在他麵前蹦來蹦去,一麵鼓著腮幫子,一麵感慨:“我想要每天都要來一塊,唔,十塊也可以!”

可也隻是像罷了,再不會是她,顏徵楠想要收回目光,看一眼他的稿子。

但他有一些好奇,因那女孩子太執著了,小販不去理她,她叉起腰,又仰起頭,好像要看看台上到底是什麽,教他這樣著迷似的。

可惜她沒有小販那樣竹竿似的個子,並沒有看清楚。

台上的那個人卻看清楚了她。

像是凝固了許久的血液重新翻騰起來,曾經已經泛了黃的記憶,重新鮮明生動,是他多少次渴求又最終放棄的,連做夢都刻意避開的眉眼。

顏徵楠想要發出的下一個音節,便這樣突然卡在那裏。他的身體陡然僵直了,連手指顫抖的幅度都控製不得。

三少的目光鎖在那個女孩子的身上,含著無法壓抑的波瀾,呼吸也不自覺急促,甚至帶了顫,讓台下的政府代表也疑惑了,往後麵的人群看了看。

可隻有他,看得這樣清楚,那個充滿生氣的女孩子,過往的一年沒有在她身上留下痕跡,她還什麽都不知道,也沒有注意到台上演說的人是誰,仍舊自顧自地,伸著手在小販眼前揮,來吸引他的注意力。

顏徵楠突然血氣上湧。

他不知道她為什麽出現在那裏,又或者這根本就是他的幻覺。如果不是幻覺,那大抵從前折磨他的種種,對合雪朝來說,什麽都算不上,所以她可以毫無負擔地從法國回來,也可以仍舊這樣快樂,這樣沒有憂愁。

這樣繼續喜歡糖葫蘆的甜,因為她的人生裏沒有半點苦。

三少的心裏劃過一絲嘲諷,既然如此,他又何必打擾她呢?若是再像從前那樣,打破她的自在生活,大抵又惹她的厭惡。

合雪朝的厭惡,幾乎可以預見的結局,他已經經曆了太多次,像一個不屬於他的密碼鎖,永遠是同一種拒絕,再不需要新的試探了。

顏徵楠在心裏嘲笑自己,何必自找麻煩,惹她的不快。

他瞥了一眼稿子,吸了口氣,讓聲線穩定下來,不動聲色,繼續方才的演說,目光卻仍舊停留糖葫蘆小販那裏。

那小販終於注意到了雪朝,低下頭,賠了笑臉,又遞給她一個糖葫蘆。

可他實在是太愛湊熱鬧了,雪朝無奈地將錢放進他的手裏,他的目光又回到了台子上,都沒有注意到雪朝給了兩倍的錢。

好吧,好吧,雪朝聳了聳肩膀,慢慢走離了人群,忘記了自己一時興起的善事,咬了一口糖葫蘆,甜滋滋地晃了晃腦袋。

身後擴音器的聲音戛然而止,興許是要換一個代表來演說,雪朝沒有在意,嘴巴叼著糖葫蘆,很不矜持地兩隻手攤開了手裏的地圖,繼續研究上麵前往信州的路線。

她沒有留意到身後突然嘈雜混亂的人群,也不知道那個演說到一半的男子,突然停下來,有些自嘲地低頭笑了笑,好像終於還是放棄了,再不管他平日裏冷靜自持的名聲,將手裏稿子團成一團,扔到一邊,在那幫政府官員驚愕的目光裏,從台子上跳下去,費力地撥開台下的觀眾,往她的方向走。

雪朝即將走到一個街角,按照她的記憶,要轉一轉,然後乘電車前往英國租界,那裏有她和同學們所住的酒店。

恍惚間有人喊她的名字,雪朝還在思索在信州的行程,以及要到哪裏才能偷偷地去看看顏徵楠,耳邊又響起了一聲:“合雪朝!”

她下意識地轉身,目光還在地圖上,心不在焉地應答:“幹嘛呀?”

那人沒有回答她。

雪朝還在看思索港口的事情,很有些不耐煩地抬起頭,待看清楚對方的麵容,一時間怔在那裏。

雪朝小的時候,有一段時間,女孩子們裏很流行一係列的偵探漫畫,雪朝也看得如癡如醉,每天都做夢等著新的係列。

直到有一天,她起床,爸爸托人給她帶來了整整十本的新出係列,比預期的出版時間,還要早一些,她快樂極了,甚至過了頭,傻乎乎地坐在餐桌上,看著包裝精美的新漫畫,捧住了臉,以為自己在做夢。

這件事情她被嘲笑了許久。

現在她費盡了腦汁,想要自己一個人買船票,坐船去信州偷偷瞧一瞧的男子,氣喘籲籲地站在她麵前,鷹一般的目光盯著她,好像一種審視。

她腦子裏幻想過許多次的,和他的重逢,原來是這個樣子,又一次讓她傻傻地愣在那裏,不知道做什麽反應才好。

沒有幻想裏在教堂婚禮,沒有她大喊的那一聲:“我不同意!”

也不是她睡前編造的夢裏,被她刻意設定的,他突然出現在馬賽同她意外相遇,更不是她看的歌劇裏,病重了的女主角,終於見到了滿麵淚水的情人,他們之間的誤會至此一筆勾銷。

她健康得很,這裏也不是教堂或者馬賽,而是一個她從前都不怎麽知道的一個城市,現實的巧合一下子把她心裏演練了千百次的重逢擊碎了,好像在嘲笑她的天真。

雪朝有些緊張地屏住呼吸,努力讓自己笑得熱情一些,如果可以的話,最好一個笑容讓他看出她的真誠、善意甚至討好。

可大抵笑容這種事,並不該攜帶這麽多奇怪的情緒,雪朝僵硬地咧起嘴,然後笨拙地衝他揮了揮手。

她因為緊張而不自覺喘著氣,一麵努力熱烈地笑著,一麵聲音不自然得像唱歌劇:“啊!是你!你!你好呀!”

真的是她。

顏徵楠的目光掠過她揮著的手,看起來並不像她這樣熱切。

甚至好像,好像不希望她出現這裏。

雪朝心裏好像有一株小小的向日葵,這會垂頭喪氣地耷拉下去。可她大抵也猜得到,她闖了這樣離譜的禍事,三少的憤怒和怨氣,總不會消得這麽快。

隻不過真的直麵起來,比想象裏還要煎熬一些。

她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說什麽,終於顏徵楠開了口,聲音有些低沉,像在審查一個鬼鬼祟祟的小賊:“你回來做什麽?”

他語氣的強硬,讓雪朝方才翻滾的血液瞬間冷卻了。原來他真的不希望她回來。雪朝有些委屈,又禁不住想到那張皺巴巴的報紙,不自覺失落地慫了慫鼻子。

是的了,他就要新婚了,自然不希望她出現,就像雪朝的小姐妹結婚的時候,她也會和小姐妹痛罵男方的前任女朋友,如果前女友敢出席,她們就要一起撕碎她。

雪朝後怕地縮了縮,她可不想被撕碎。

可是她好不容易見著了他,雪朝鼓起了一些勇氣,總歸,總歸應當讓他知道她是因為那則消息,或者,她不想他娶別人。

雖然同她已經沒有什麽幹係了。

她有些苦惱地絞了絞手指,原本她有更好的借口,比如隨學校的訪問,體麵而周全。可她還是選擇坦白一些,因她心裏有一些怕,往後便再也不會見到他了。

雪朝抬起頭,緊張地攥起自己的衣角:“我,我聽說你要結婚了……”

她又吸了口氣,卻不知道怎麽說下去,然後呢?然後她來做什麽?

來問問顏徵楠是不是真的想娶那個姑娘?她心裏亂得很,反倒期望三少說些什麽,這樣她也能順著說下去。

顏徵楠這樣盯著她,似乎在思索。雪朝有些期待地看他,希望他能從她含蓄而混亂的理由裏,察覺出來一些東西。

雖然她自己不知道怎麽說下去,可是他這樣聰明,也該猜得出來是不是?為什麽她回來,是因為他結婚的消息?

終於他似乎想明白了,麵上有一些頓悟,讓雪朝的眼睛亮了亮。

他笑了笑,似乎很無力,帶一些對自己方才一瞬間期待的自嘲:“你是覺得還沒有同我離婚,擔心我犯了重婚罪?”他頓了頓,想到了這項罪名,似乎在海外遠比在中國有效力,“還是你自己想要嫁給別人,需要親自來處理?”

雪朝愣在那裏,不懂他的意思。顏徵楠的麵上卻有些冷酷,聲音也硬邦邦的:“你實在不必自己大老遠過來,且你聽說的,”他勾起嘴角,很輕蔑的樣子,一下子擊垮了她的勇氣,“也不是正妻,並不需要征求你的首肯。”

不該是這樣子的,雪朝無措地望著他,想要辯解什麽,又想看明白他麵上,是不是真的隻有厭惡和嘲諷,沒有別的什麽東西。她腦子亂哄哄的,平地一聲刺耳的槍響,把雪朝被嚇了一跳,下意識地捂住耳朵。

她反應過來,顏徵楠已自發地護住她,一隻手將她攬進懷裏,保護的姿態。

是她夢裏出現過的,檀木的味道,雪朝的鼻頭有一些發酸,像她在時光的長河裏遊了許久,竟然真的回到了她懷念的那一刻。

他懷抱的溫度,讓這種失而複得更真切了一些,雪朝忍不住偷偷祈禱這一刻長久一點,連周遭婦孺突然爆發的哭聲,她都沒有察覺,隻顧陷在自己小小的情緒裏。

顏徵楠卻護著她的肩背,拉扯著她,帶她往安全的地方去跑。這個時候敢武裝鬧事的,也許是勢力,又或者新勢力,都不是什麽好相與的角色。

她出現的實在不是什麽好時候,三少暗自皺眉,一麵警惕地留意周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