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筱酒醒,隻覺得渾身酸痛得很,罪魁禍首除了酒精,大約還有身後擁著她的男人。

四少平日裏看起來穩重成熟,有時抱著她倒很像男孩子抱著玩具熊,其中依戀繾綣,也讓人不覺得色,反而有些可愛。

可靳筱卻無暇顧及這份可愛,她偷喝了四少的酒,又偷看了四少的雜誌,更不提沒有吃胡蘿卜,哪怕四少並未生氣,她也仍覺得過意不去,要做些什麽才好。

如此天色尚早,她也決心起來了。

靳筱輕手輕腳地從四少懷裏出來,顏徵北雖放開了,卻沒有醒,還在夢中。

夢裏他是12歲,隨家裏去山裏寺廟祈福。

那時新的姨太剛剛進門,父親無暇顧及他,而他也正是青春期爹不疼娘不愛的時候,外表雖看著向成熟快速生長,內心卻被各種情緒激**,喧囂叫囂。

那真是段並不好過的日子,本質上還是孩子,卻因突然看懂了很多事,要用一顆孩子的心,同它們較量。

成長是十分殘酷的事情,從沒有一生而就的得體世故,堅強和果斷都是靠還是孩子時的稚嫩,脆弱,怯懦,同世間無盡無止的冰冷,殘酷,一次次碰撞換來的。

就像一次次用肉掌擊石,縱然練成了鐵砂掌,回頭看漫長無盡的訓練,第一回,第二回,都還是十分疼痛。

四少那時因心中難過,趁著大人不在,到一旁的竹林去。

夢中四少又看到這竹林,便覺得眼熟,因知道後話而萌生了悸動,快步往竹林深處走去。

四少果真在那裏遇到一個拔筍的女孩子。

他那時被大哥欺負,父親卻覺得家中瑣事麻煩都很,隻說了兩句,便粉飾太平了。他因在家中孤立無援,而鬱鬱不歡。

做一個孤立無援的孩子,和做一個孤立無援的成年人是不同的,旁人頂多說孩子可憐,可他一旦長成了,便要受眾人的白眼。

仿佛他的孤立是自己的無能招來的。

四少尚未成人,卻也能看清大約是這樣的走向。他一麵是華衣貴胄,錦衣玉食的小少爺,一麵卻承受著尋常家孩子絕未受過的欺負。

尋常人家的孩子大約被推了一跤,便要哭著去找母親了,可當年大哥將母親的故居變成了打靶場,他去理論,父親卻隻揮揮手說了大哥幾句,便無下文了。

他父親大約早已忘了母親,在這種家族裏,母親不受寵便十分殘酷,更遑論他母親已經被父親遺忘。

因此顏徵北在家中的地位更加多餘。然而出了家門,大哥卻又愛在旁人麵前擺出長兄的架勢,逢人便說:“我這個幼弟,實在被父親寵壞了。”

他的委屈難言並沒有人可以聽,大約找了人說,也無人會信一個別人口中紈絝的哭訴,便隻當他是一時矯情了。

女孩子遇到煩心事,似乎找朋友說一說,罵一罵,幾個人笑一笑,便過去了。

可四少那時沒有朋友,他的委屈難過又被父親教育他成為一個堅強男子的信念所壓抑著。

在這種從男孩變成男子的階段,其實十分青黃不接,顏徵北的內心有一個已經跑到母親墳前哭訴的孩子,又有一個下了決心要自立自強的男兒。

可做男兒就不能哭訴了嗎?

四少的天平開始向那孩子的一方傾斜,縱然孩子懦弱而無頭腦,可大哭與傾訴,真是最好的解藥。

他這樣一邊想著,便紅了眼圈,嘴角也撇起了,眼淚下一刻就要倏地落下,卻又突然定在那裏。

他這方安靜的竹林,原本以為不會有人,卻突然闖入了一個拔筍的女孩子,似乎也驚訝遇到他,似乎更驚訝他的神情。

四少當時的表情大約十分奇怪,將要情緒崩潰,卻因見了女孩子,驚慌又尷尬地卡在那裏。

男孩子不能在女孩麵前哭,不然會被說成不如女孩子,這是他從小學到的道理。

可他這樣撇著嘴角,眼裏卻是拚命壓製的淚光,又可笑得很。

那女孩子回過神來,卻沒有說什麽,隻低頭去看去一處筍,並沒有笑他。

12歲的男孩子,彼時覺得尷尬羞慚,差一點要腳底抹油地跑了,那女孩子卻突然開口:“如果你覺得很疼很疼,那就更要去笑。”

小女孩手上還拔著筍,抬起頭看他,臉上卻是一本正經的樣子:“旁人見你笑了,便不會去管你,然後你再偷偷哭,也沒人看得見。”

她這樣說著,仿佛很有經驗的樣子,又拍拍手上的泥土,走上前要去幫四少抹眼淚。

兒時的四少約莫避著說她手髒了,可夢中的四少是成年的心智,便伸了臉讓她去擦。

女孩的手上是新鮮的氣息,也許是筍的,是泥土的,或者是春天的,四少也覺得當年的午後的陽光也照到他今時今日的心裏,又忍不住開口問那女孩:“你還記得我嗎?”他是重回夢境的成年者,連一筐裝筍的竹籃,興許都是他心裏百轉千回的期待,因而好不容易又回到這個場景,四少很想問個究竟。

你還記得我嗎?

關於約定,關於承諾,他因這場夢的不易,緊張地都握了拳頭。

他夢中的女孩隻淺淺同他笑,她的梨渦像驟雨初歇, 灑下第一縷陽光的池塘,一波漣漪都帶著光亮,讓四少的內心溫暖又忐忑。

女孩又回頭去挖著筍,聲音卻是無波無動的:“你說什麽,我們第一次見麵呀。”

仿佛這聲音是四少心底的回答,他從夢中醒來,十分悵然,下意識地去看懷中,又沒有人影,隻覺得是種預兆。

隻要是在人世間有所追逐的人,這種悵然便是家常便飯。

四少小時候被人看相,說是神仙曆劫,理應要做不同常人的事情。

可再逍遙的神仙,到了紅塵裏,就像被纏進千絲萬縷的線中,有的線通姻緣,有的線通禍端,有的線通路途,有的線卻將人絆倒。

可四少同靳筱不同,他倆的線是他硬扯來的,四少大約能想到,他給她的世界是否增加了許多叨擾和麻煩,至於靳筱是否厭煩,四少並不知曉。

她動情時十分可愛,但並不是時時會同他動情,她撒嬌時十分甜蜜,但並不是每一分都是真心,戲子到了台下做戲,興許有人捧場,但難得流了真情,卻總有人質疑。

可四少又想看明白,哪怕一點點的真心也好。

他思索這些,突然想起靳筱昨夜醉酒,上樓梯時他因那小半壇伏特加,隨口說了句:“你酒量倒不錯,一般人早該醉得不省人事了。”

靳筱那時在他懷裏嘿嘿地笑了兩聲,半醉半醒地帶了醉話:“喝酒暖胃,你不知道,心裏太難過了,反而麻木了,不舒服的是胃。”

“你難過什麽?”

四少那時候以為她被人欺負了,急急地去詢問她,又以為是柴氏的事情:“你家裏又來信了?”

他聲音沉穩,帶了萬分周全的妥帖,彼時靳筱醉酒,卻以為是對她家庭的不屑,她沉默了一會,輕輕開口道:“你真是十分好,又十分不好。”

說到底最難抉擇的就是十分好,又十分不好。

你讓我十分傾心,想要飛蛾撲火,又讓我不安,讓我更痛苦。

四少自然聽不出她的畫外音,隻覺得自己是十分不好。

連帶她後來伸手去數他的軍章,都屏住了呼吸,去生出從來沒有過的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