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筱卻未想過四少也會下廚,他糾纏了靳筱一會,也像模像樣地去倒了鬆餅粉。
靳筱原要提醒他莫多加了水,卻看他把握量杯的刻度,十分流暢自然。
四少一邊往鬆餅粉裏加水,一邊同她講解:“這邊的廚娘水都加不夠,每次吃起來都幹得很。”
靳筱聽他的意思像個行家,往烤箱裏放了刷好了蒜泥的芝士吐司,一邊也回頭來看他。
四少見她頗有興致,便同她一一對比哪個進口的鬆餅粉最好吃,哪家口感鬆軟,哪家香味更濃。
靳筱認真記下來的模樣讓他覺得長臉,又得意地同她賣弄:“這都不算什麽,改日我給你做紅醬肉丸,連我留學時的房東都要稱絕的。”
他這個樣子,倒像個小幫廚,不像平日裏拿槍的少爺。
那煎鬆餅的鍋子,迸出了一點帶著帶油的麵糊,四少自然地同她偏頭,靳筱會意,便踮起腳尖拿手指同他抹去了。
他的睫毛很長,若不是因為長了張英武的臉,很容易被看作女孩子的眼睛,靳筱去抹他臉頰上的麵糊,剛好對上他帶著笑意的眼睛,心猛跳了一拍,卻又不甘心每每失態都讓他笑話,幹脆梗著脖子慪他:“我又沒吃過正宗的紅醬肉丸,左右你怎麽框我我都是不知道的。”
四少也不氣,一麵去翻那鬆餅,一邊回她:“怕什麽,瞅著機會了,我帶你去我上學的地方。”
他翻鬆餅的手法十分熟練,被翻過的那一麵透著均勻的焦黃,香氣便已經撲鼻了,靳筱在食物的焦香撲鼻的溫暖香氣裏,也覺得四少的聲音變得溫柔和緩,他的聲線也確實帶著期待和向往:“我帶你去我上學常走的那條街,去吃那幾個廣東人開的海鮮店,他們做的貴妃蚌一個有手掌這麽大。”
“手掌這麽大?”靳筱笑起來,忍不住去看他握著煎鍋的手:“你的手掌,還是我的手掌?”
四少覺得因她問的問題,廚房裏都升騰著活潑的氣息,因而他也細想了,認真偏頭:“我量過的,有我的手掌那麽大。”
“那的確很大,”靳筱看著他的手,突然有些怔了,又重新笑道,“北地可不會有這些。”
四少同她又說些什麽,大約是下回讓人用飛機運過來,可靳筱卻驀然想起昨天看到的東西。
興許四少還沒有帶她去看他求學時的那條路,就要去那炮火中了,這種年代,死神才不會管你的功勳,更不管家中是否還坐著一個等丈夫回家的女人。
她才發現她有許多想和四少一起做的事情,比如意醬肉丸,比如去看那個手掌大的貴妃蚌。
她還想去比一比是否四少的手真的和那蚌一邊大,想去看看Eleanor Hodgeman Porter生活過的地方,她從前很愛她的書。
可是這些是否都能實現,已經成了問號。
她想到這裏,越發覺得鼻頭酸得很,她就是沒有覺悟,也不管國難如何,她什麽都不想管,一想到四少會淌南方那蹚渾水,就覺得心裏難過得很。
靳筱也顧不得許多,貿然抱住了四少的後背。
四少被她突然抱住,傻了幾秒,又聽出她聲音裏深深的擔憂:“我瞧見了你的那些雜誌,”她的聲音嗡嗡的,甚至帶了一點點哽咽,“我隻怕你要丟下我,去革命了。”
她這樣擔心他,這樣怕他離開,讓顏徵北胸中升起一點點甜,卻又生了逗她的心思,一本正經地同她分析:“唔,要是真的發生了, 你就吃不到吉士林的蛋糕了。”
他這時候還同她講什麽吉士林的蛋糕,靳筱也一時急了,聲音也比平日大了許多:“我並不在乎這些”,她急著同她辯駁:“若是你再不回來了,我不曉得自己要活成什麽樣子。”
四少自幼生活在傳統的大家庭,加之父親常年征戰,若是孩子或妻妾說了這種話,是要被大太太當場掌嘴的,因為十分不吉利。可他倒不知道,原來不吉利的話,是這樣動聽的。
他十分不厚道地想要多聽一些,便強忍著靜默在那裏。
靳筱看他並未回複,以為是男子沉默地拒絕,應該是覺得她不懂事,膽大包天地去插手丈夫的選擇。
“我當然知道男兒自有壯誌,”她頓了頓,輕輕鬆開了手,又強裝了笑臉,“我隻是,我不敢想,但你自然有你的籌謀。”
昨夜最後那半壇子酒,實在是她想到四少有可能卷入這場變革中,借酒澆愁。如今她將自己想說的話也說了,哪怕仍無力回天,也總歸是盡了力。
四少想抓回她的手臂,卻已來不及了,便轉過身,看她低垂著眼睛,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麽。
四少約莫猜到她是灰了心了,忙將她攬進懷裏,讓她寬心:“我隻是了解局勢,並沒有那個意思。”
他怕她不信,又道:“總聽一家之言,便看不清楚時局,我隻是這樣想的罷了。”
靳筱方才一顆心提到嗓子眼,如今卻像倔強的孩子突然被關懷,再裝不出無所謂的模樣,輕輕“嗯”了一聲,便帶了哭腔,禁不住啜泣了起來,又很氣他方才還同他玩笑,禁不住拿拳頭捶他:“誰要吃你的蛋糕。”
四少不知道被打原來也這麽甜的,可他不敢露出笑意,生怕讓她更惱了。
一邊輕輕拍她的後背一邊安撫她:“我沒有那樣的覺悟,更不舍得輕易丟棄你。”
他的聲線像哄著孩子:“我們要一起去美利堅的,我怎麽會丟下你呢。”
靳筱的眼淚並未止下來,她聽明白這些,就不應該哭了,可她的眼淚像不止為這一遭事情哭一般,怎麽也止不住,四少聽她啜泣的聲音並沒有停下來,一時間也手足無措,不知道如何安慰她。
她哭了小半會,就不哭了,隻因背後那個煎鍋冒出了焦糊味。
四少鬆開她,去看那焦炭一樣的鬆餅,無奈地抿了嘴。
靳筱在他身後探頭探腦地去看,也忍不住笑起來,她這樣又哭又笑的,像個小瘋子,可她看到一片狼藉的煎鍋,想到四少方才同她賣弄,又笑得停不下來。
四少便這樣看著她,她從未這樣放開了的笑,笑聲從來都是感染人心的,四少也覺得鬆餅糊的很有價值,還沒有忘了提醒她道:“你的吐司要是也糊了,我們就真的要餓肚子了。”
最後他倆還有一份早餐可吃。
蒜泥因為打得碎,早融進了芝士和蜂蜜裏,雖有蒜香,口感卻吃不出來。
四少秉著自己走南闖北的食客經曆,頗為公正地點評了幾句。靳筱卻不再為這些點評糾結了,隻喊著吳媽將咖啡端出來,不然四少吃著還是會膩。
四少看她心情很好,連吩咐吳媽時,眼角都帶著笑意,便開了口問她:“那你呢,是否會和周青一同遊行去?”
她以往同人不過泛泛之交,唯獨和周青關係十分密切,哪怕到了韶關都保持聯係,一度讓他十分不安。四少想到這裏,喃喃道:“我隻怕你真的和她去遊行了,現在局勢一向亂得很,我到哪裏尋你去?”
靳筱剛喝了口牛乳,聽他說了這些,瞪圓了眼睛都忘了吞下去。
她十分驚奇,她在四少心裏,竟是如此大義凜然的女子,放著好日子不過,去為民族興亡搖旗呐喊。
現在她並沒有這樣的覺悟,即便是有,連看本雜誌都要偷偷摸摸的人,也成不了什麽大事。
靳筱也搖搖頭讓他寬心道:“我也沒有這樣的想法。”
就算想要救國救民,也並非隻有遊行和打仗兩種方法,他倆卻各自將對方想得熱血而激進,實在有點好笑。
可四少是軍人,有些局麵遲早是要麵對的,不管到時候他是什麽立場,他又和緩了語氣:“真有那一天,我也會將你安頓好的。”
靳筱說不出什麽“我不要你安頓”之類的話,她一沒那個氣節,二未想過那種事,隻堅定地同他搖頭:“我不要那一天。”
她這樣孩子氣,讓四少的笑意也帶了無奈,剛想要開口,卻有人通報,隨行的士官有事同他稟告。
四少揮手讓他進來了,那劉士官是個北地來的老實人,進來後卻看了眼靳筱,並未開口。
靳筱也未在意,隻說了句“我去看看玉米蒸好了沒有。”便離了席。
那劉副官才上前,同四少低語道:“顧嫣然來北地演出,想要見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