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受命令的士兵是上等兵趙忠勇,他哭起來,立正行了個軍禮說:“副營長,我願意和副營長死在一起!”李少軒勸他:“營長也要知道這前沿的情況,你回去報告,那比和我一路成仁要好得多,快走吧,快走!”但趙忠勇隻顧哭,不動彈。李少軒喝斥道:“當兵的不許哭!”趙忠勇又“撲通”跪下來,說:“副營長和我相處多年,像我的兄長一樣,我舍不得副營長。”李少軒情不禁眼眶也潮潤了,但他想此時此刻哪是動感情的時候?他強忍住依然用生硬的口吻說:“舍不得什麽?我若成仁了,那是光榮!我盡量把敵人壓住,回頭我們會再見麵的,快走吧!”趙忠勇哭得滿臉淚水和泥塵混在一塊,像從地獄裏爬出來似的。是的,這慘烈的戰火對他稚嫩心靈的烤炙,勢必對他造成像經過地獄的磨煉那樣的深刻印痕,他將變得堅強,甚至是冷酷。他站起來,又最後看了一眼他敬重的副營長李少軒,然後掉轉身朝堤下奔去。

果然,李少軒猜得不假,不到20分鍾,日軍又來了個第四次攻擊。這次李少軒覺得衝下河去,不會有多大效果,因為連他在內,隻有6個人了,決不能搏勝四五十個人的日軍波隊。因而他令所有弟兄都伏在堤上,等到敵人進了有效殺傷距離內,才把所剩無幾的幾顆手榴彈拋出去。這一彈出去,自是炸倒幾個敵人,但日軍的波隊已一陣風似的湧過來,大部分已衝到堤腳下。李少軒已不再指揮,自己跳將出來,盯著敵人叢中有一個領隊的軍曹,端起步槍,奮不顧身地向那人衝去。這段衝擊的路程,有幾個日軍連續用刺刀攔截他,他的身上腿上,前後共中了5刀,但他憑驚人的毅力沒有倒下,還是向那軍曹撲去。

那日本軍曹早就看到李少軒的身上創痕累累,鮮血在衣服上流濕了好幾塊,所以料他不會有多大力量,隻是將身子狠狠一偏,端著槍往李少軒胸口來個滑刺。但李少軒根本不顧及什麽刺殺章法,人和槍一齊衝上前、撲上前、壓上前去,刺刀頂進軍曹的肩膀,人也壓在上麵。兩人同倒在地上,李少軒怕對方不死,丟掉槍騰出手,緊緊捏軍曹的脖子,咬緊牙齒使勁捏。

周圍的日軍士兵看呆了,等他們醒悟過來便紛紛舉槍向李少軒射擊。槍彈在李少軒的身體上鑽出了無數個鮮血窟窿,他長長地吐出了最後一口氣,鬆開了手。那軍曹也同時死在他的身軀下。

堤上隱藏的5個****弟兄,有3個都照樣找著一個敵人,同歸於盡。其餘兩個,精疲力盡,竟無法動作,隻好在蘆葦叢裏,各把刺刀取在手裏握著,準備一旦敵人發現,就作最後一拚。但日軍搶著向前推進,顧不得搜索。後來這最後兩名弟兄就繞道回到了城裏,把李少軒副營長的悲壯事跡,傳述給了師部長官。

事雖已隔50年,但筆者在查閱李少軒副營長這段資料時,仍不禁為這位中華民族的英烈而怦然心動!我在想,當時他完全可以選擇一條退路,兵力損耗到這種程度,又是在前沿陣地而非主陣地,他有理由撤退,也就是說他可以活下來,至少他可以多獲取一份生的希望。但他選擇了死。我覺得,李少軒當時考慮更多的並不會是死的意義,他是想用死來證明什麽。證明什麽呢?是證明涵義廣泛的民族精神,還是證明單純獨立的個人價值?但無論證明什麽,都足以使我們這些現代人汗顏。我不能說我們現在沒有英雄,但我能說我們現在已不崇拜英雄了。如果活在沒有英雄的時代,人真難受。從這點來說,我更緬懷這位隻留下了姓名,而不知道籍貫的李少軒副營長。

熊家等前沿的幾個據點丟失後,日軍的第109聯隊前鋒就逼到了長生橋。與****第57師頻繁交鋒了幾次,布上照一剛昂揚起來的自信又被挫滅了許多。他沒想到麵前的這支****部隊都是以一個班為單位與他抗守的,而這每個班都像敢死隊似的勇於拚命,他每攻下一個班的陣地或據點,都要付出巨大的代價,打到最後,連小隊長這樣一級的軍官聽到衝鋒的命令都有些腿肚子篩糠。在這樣的情形下,他不得不有些思前慮後,他忽然變得怕見血,怕見成批倒在野地裏淌著鮮血的屍體,他知道這是內心那股戀家的情緒在作祟,但他這個快到50歲,幾乎過了近20年鰥夫生活的軍人,無法抗拒這人性本能的衝擊。這就像一個人進行超越體能的長途跋涉,隻要不跟他說已到目的地,他就能一直這樣機械地走下去,但一旦知道終點將近,他將會“砰”地一聲,轟然倒地。布上照一,就像這麽一個人,他已知道終點可望,所以就再也難以支撐。

岩永旺的馬隊,帶著一股幹燥、寒冷的煙塵旋風,來到了第109聯隊指揮所。布上照一大佐和副聯隊長等軍官連忙迎上前,立正敬禮,向師團長報告。

岩永旺跳下馬,劈頭就問戰鬥進度。

“掃清了長生橋外圍據點,現正在對長生橋主陣地進行炮火準備。”布上回答。“準備了多久?”

“已有50分鍾。”布上據實報告,但他知道這時間已大大超過了戰術標準。因為他怕士兵戰死得太多,所以逼近了長生橋後,先不急於使用波狀部隊進攻,而是先調飛機在上麵轟炸,地麵再用近距離炮擊,他想用炮火先把中國守軍打垮了後再用步兵衝擊,最大限度地減少傷亡。可這樣,就有點犯畏縮不前的兵家大忌。

果然,岩永旺撅起嘴斥責道:

“50分鍾?50分鍾太久啦!布上君,你會貽誤戰機的!”

“是!”布上垂頭認錯。

“布上君,我看你這把利刃的刀尖,恐怕是卷刃了吧?是磨平了吧?是折斷了吧?”岩永旺越說越尖刻,“布上君,我看最終原因還是你沒有努力啊!我大日本帝國皇軍的光輝在你身上已經黯淡無光了啊!”

布上照一被岩永旺數落得無地自容,隻是一個勁地點頭稱是,甘願認罪。

“進攻吧!”岩永旺訓完後生氣地說了一句。“進攻!”布上對作戰部隊吼叫地下達命令。頓時,潮水般的日軍向長生橋****陣地湧來。

張庭林營長在營指揮所的碉堡裏,彎腰將地麵的大瓦壺提起,對著旁邊的粗飯碗,斟了一滿碗冷水,端起來“咕嘟”一聲,一口氣喝完。這時,在觀察的營附喊道:“營長,右角上的機槍沒聲了,恐怕中了炮彈!”張庭林聽了這話,由瞭望孔向外張望了一下,把手上的茶碗,“當”的一聲,丟在地下,撈起靠在牆邊的步槍向外就跑。

200多碼外的稻田裏,已經有一二百敵人在地麵匍匐推進,****的兩挺機槍都沒了聲音,隻有原來預伏在塹壕裏的一幫弟兄,居高臨下地用步槍射擊。敵人的步槍,也同時還擊。每顆子彈,落在冰冷、堅硬的地麵上,白煙一縷帶著泥土濺起。

張營長領著一隊弟兄,已爬進了最前麵的一道塹壕。這塹壕其實已不成為塹壕,本來全是用本地取材的石板,代替鋼筋水泥修建的,由於敵人持續的炮轟,石板全震裂或震垮,成了一堆碎石,擋住的泥土,隨之就全坍平了。張營長和弟兄們伏在塹壕的泥石堆上,馬上就被日軍進攻的隊伍發現,他們雙方已挨得很近,日軍士兵不敢怠慢,一個個從稻田裏站起來,“呀呀”喊著往這邊衝鋒。

中國士兵也不再隱蔽和等待,一陣狂喊著殺!張營長帶著弟兄們,全跳出了塹壕迎敵。在水稻田裏,穿灰衣的****,和穿黃衣的日軍兩個一對,或三個一組,各自糾纏著劈刺。

日軍士兵願意倚仗優勢火力,壓製****,而不願血肉相拚,所以肉搏了一陣,他們紛紛擺脫糾纏的組合,向後跑,避入一道旱溝裏。

****弟兄也不追過去,依然退回塹壕。

但過了幾分鍾,也許是日軍的軍曹、隊長在威逼,喊殺聲又起。於是張營長帶人又衝上去。這樣接二連三的衝殺,退回來的弟兄逐漸減少。最後一次,張營長退回來的時候,身子一歪,滾倒在地。

在指揮所裏守電話的營附驚叫:“不好!張營長掛彩了!”說完,便招呼傳令兵一塊上去搶救。他們在日軍的步槍子彈叢裏飛快的從交通壕鑽著向前。奔到張庭林身邊,見他上身衣服染了半邊的血跡。營附說請他撤下去。張庭林瞪眼道:“我這樣子還下去幹什麽?!”他回過頭看到傳令兵,就說:“快,快去把指揮所裏的手榴彈,都給我抬來!快去,我是不下火線了!”傳令兵見營長瞪著雙眼,兀自有兩道英光逼人,他不敢違拗,立刻就跑回指揮所的碉堡,一看地上的手榴彈箱裏放的手榴彈,還有20多顆,他就扛起箱子,再奔到張庭林所伏的壕裏。

張庭林見了手榴彈,就像莊稼人見了糧食一般哈哈大笑起來,說:“好極了!有這些手榴彈,我就可以對付他小日本一二百人!”他說時,已取了一個在手,另隻帶血跡的手抓著塹壕壁,爬上去,伸頭張望,接著他拔去保險,手一揚,“咚”的一聲,拋了一個出去。他哈哈一笑道:“中了!打死這些狗雜種!再來一個。”傳令兵趕緊又遞過一個。張庭林拔去保險,手一揚,自己笑得有些神經質地喊道:“痛快!再來一個呀!”……

到下午4時,日軍第109聯隊都未能突破長生橋防線。

坐在指揮所裏不時抬腕看表的師團長岩永旺,隻聽見無休止的槍炮聲,隻聞到始終沒有淡薄下來的硝煙味,就是沒人向他報告戰鬥勝利的消息,他火了。他下令叫布上照一聯隊長馬上趕到他的營帳來,一見麵,他便止不住地大罵起來:

“八格!布上君,你這是怎麽啦?你今天的表現太令我失望了,你的腦袋還清醒嗎?你是怎麽指揮的戰鬥?!”

說著,岩永旺盛怒難平,揮手抽了布上兩個耳光。布上挨了巴掌,還筆挺地直立著。

“快去衝鋒吧!限你在5點鍾之前拿下長生橋!”岩永旺咆哮道。

日本人和中國不一樣。中國人不到萬不得已不能打臉,臉麵最重要,打了臉有時候就會讓人輕生,而白本人經常打臉,打臉被視作是最大的鞭策手段,不僅是上司打,家長打,就連女人也喜歡打,甚至日本的進步,都可以從打臉來找到某些淵源,這當然沒有進一步考證。

布上照一被岩永旺打了臉後,便回到聯隊,與副手們商量如何突破長生橋。這時,他的作戰參謀田原弘夫指著地圖建議,長生橋的右翼是沙港,那裏地勢比長生橋高,如果先攻下沙港,居高臨下,不愁拿不下長生橋。布上照一和幾個大隊長對這個建議很感興趣,但布上又琢磨此次不能再出紕漏了,還是到沙港去看一下地形,然後下決心。

副聯隊長鈴木被留在指揮所組織部隊,布上照一率田原弘夫及幾名隨從,騎馬去沙港勘察地形。布上沒想到,他這一去,不僅是去會了仇人,而且他的末日也來了。

被布上第109聯隊在黃土山陣地打垮的****第170團第2營鄧鴻鈞營,剩餘的幾十人殘部就防守在沙港,力圖保護張庭林第1營的右翼。鄧鴻鈞一直想把他這幾十號人拉出去,和日軍攻擊部隊拚命,以雪全營覆沒之恥,沒想到布上照一部自己撞上門來了。這不能不說是兩者有生死之緣的宿命。

“營長,你看,前麵有幾個騎馬的鬼子在照望遠鏡!”一個兵向鄧鴻鈞報告。

鄧鴻鈞率部伏在塹壕的掩體裏,他也用望遠鏡朝前觀察,他發現這幾個鬼子都穿細呢子軍服,看樣子那派頭是相當一級的官佐,雖然他還不明了這幾個日軍的意圖,但他毫不猶豫決定先幹掉他們再說。“迫擊炮還能不能用?”他問。

“能用。”

“還有幾發炮彈?”

“就一發。”

“好,預備。”鄧營長下令。

迫擊炮在陣地裏搖好了角度,炮彈填進膛,“咚”一聲。

這次鄧鴻鈞沒有用望遠鏡,憑肉眼遙遙望去那群圍在一塊看地圖的日軍馬隊,中間突然升起一股白煙,馬隊在爆炸中呈混亂狀,有一二匹馬馱著乘員跑散,剩下的幾匹馬倒在地上,穿黃呢軍裝的幾個日軍張開四肢橫在旁邊。

布上照一在臨終的最後一秒鍾,眼睛瞪大了。無神地望著灰蒙蒙的天空,輕輕喘了口氣,如釋重負地想,回家了,回家了,這次真該永遠地回家了,他踏上了歸國的路途……

日本防衛廳防衛研修所戰後編的《昭和17、18年的中國派遣軍》一書,描寫布上照一的死隻用了一句話:“敵迫擊炮彈直接命中聯隊長坐騎,布上聯隊長和聯隊負責作戰人員田原弘夫中尉死亡。”

布上照一生前曾獲金鴟三級、四級勳章各一枚,死後,被追晉為陸軍少將。

他是常德會戰中,被擊斃的第一個日本將官。

第109聯隊群龍無首,岩永旺便親自指揮進攻。這的確存在指揮官的士氣和臨場發揮的問題,****的兩個營其實兵力已損耗到最低限度,依靠支撐的就是一股不屈的精神力量而已。布上照一的指揮恰好就缺乏這一點,所以久攻無果。

也並不是說岩永旺就如何氣盛,這時張庭林營、鄧鴻鈞營戰鬥至此,已經心有餘而力不足了,英雄徒有其神而無其功了,所以當岩永旺把預備隊全充實進一線部隊,不顧一切地向前猛攻時,長生橋、沙港的****防線便頃刻全垮了。

鄧鴻鈞營長戰死。

張庭林營長傷勢過重,犧牲在連長上官真的肩背上……

水星樓危情

11月24日黃昏4點,下南門外發生了驚險的一幕。南站那邊,日軍500多名大約兩個大隊的兵力,動用了汽艇民船,一共20多艘,用炮火和4架轟炸機掩護,企圖強渡沅江。用迫擊炮和輕重機槍猛烈壓製敵人,將渡船打沉了一半,日軍見江岸防線不易突破,便退了回去。

聞訊趕去督戰的參謀主任龍出雲,看到日軍偃旗息鼓後,便回到師部向餘程萬師長報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