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晨總攻擊

在常德采訪的時候,我一直想瞻仰一番水星樓的風貌。它既有古樓神韻,也有忠骨長存。但人們告訴我,水星樓早在解放初期就被拆毀了,原因不詳。是告訴我的人有意不願解釋呢,還是真的就無法明究,我不得而知。

看不到樓,我就想看一看樓的原址。但還是遇到了麻煩:根據地圖的位置標明,水星樓原址地段有四處建築,它們分別是民航售票處、清真第一春、常德百貨大樓、湘航客運站。

我的詢問隻有一句話,這兒原來是不是叫水星樓?

民航小姐朝我含著嬌媚的微笑,搖搖頭。也不知道是說不是,還是不知道。

“第一春”的服務員臉上絲毫見不到春天的氣息,他叫我向邊上去。我以為他是讓我問旁邊的人,但旁邊並無其他人,我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叫我走開。

百貨大樓的師傅對我倒是極熱情,岔開我的問話,說:“你管這叫什麽樓唦,進來就是唦。”他是拉我的客,要我進樓買他的貨。

湘航客運站二樓舞廳的景色格外迷人,落地大玻璃窗外麵就是夜色下的沅江,一陣陣清涼的江風吹來,吹在摟抱在一起跳舞的男女情侶身上,甚是心曠神怡。但要數舞廳的經理表情最令我難以忘懷,他聽說我打聽水星樓的原址,他連忙追問是什麽意思?他在瞬間的激動中有些暴露天機,他差點就要裸地問我,這樓下麵的土裏是不是有寶藏?

於是我不再打聽水星樓。

我想,要是我正在撰寫的這部有關常德會戰的著作最終得以麵世的話,那麽在我的筆下,水星樓和它的風采,以及在樓裏發生過的那場刻骨銘心的戰鬥,不就可以再現在人們的麵前了嗎?麵對我書中寫到的水星樓,讀者會作如何感想,那就是各人自個的事情了。但至少有一部分人名該永遠無法對這座消逝的樓持冷漠態度,那就是經曆了1943年這場常德戰火的中國人和遠在東洋的日本人,隻要他們活著。而且哪怕是他們死了,也不應該把記憶帶到墳墓中去。

水星樓之戰是個象征。如同貝多芬《命運》裏的敲門聲。與此同時:

——大西門外洛路口****據點,日軍集中山炮6門配合輕重機槍,對第170團守軍工事猛烈轟擊掃射,一時火光衝天,陣地碉堡一座座被毀,士兵一批批倒下。鑒於此情,孫進賢團長隻得放棄洛路口,退守離大西門外不遠的漁父中學。漁父中學三麵環水,地處西城門外丁字道口背側,南控江堤大街,北控常桃、常澧公路,是大西門城外的最後一道防線。日軍接著又派出20餘架飛機,配合山炮對漁父中學狂炸,並以密集隊形對陣地校舍發起輪番衝鋒。****利用頹垣殘壁作掩護,進行拚死抵抗,日軍一批又一批衝上來,****一次又一次地掃射,兩軍相持、殊死搏殺。最後,守軍憑輕武器與敵白刃搏鬥,許多士兵在敵人的齊射中倒在血泊中。在彈藥告罄、陣地毀盡的危急中,剩殘的****部隊隻得被迫撤進大西門內。

——北門城樓已於戰前撤毀,守軍隻能依靠寬約20米的深水壕和城外複雜地形固守。日軍116師團先用10餘架飛機,對城門外的碉堡、暗堡、塹壕、掩體狂轟濫炸,然後組織步兵,潮水般地猛撲。為確保北門,副師長陳嘯雲親臨督戰,****部隊前仆後繼,拉鋸拚殺,直至工事掩體盡行毀塌,守軍再也無可作憑借掩護,隻得退守城門賈家巷和土橋。

——沙河、四鋪街是貼近東門城樓外的幾條繁華街道,守軍第169團在戰前就已將這一帶的房舍打通,連成一體,牆壁上鑿有大大小小的射擊孔,以利逐室固守。日軍除了飛機輪流轟炸外,還投擲大量燃燒彈,成排房舍被燒毀,火焰騰空,煙霧彌漫,士兵們既要滅火,又要作戰,境況非常惡劣。在這情況下,柴意新團長命令所部躍出陣地,與敵肉搏,一時殺聲震天,街頭巷尾屍陳遍野,血流成河。由於日軍後繼部隊源源跟上,士兵無力久拚,遂被迫退守東門城樓。

這像京劇裏的名折《殺四門》似的西、北、東門之戰,再加上最激烈的南門水星樓大戰,標誌著常德會戰已經進入到了城廓戰。

夜空露出幾顆星鬥。西北風帶著呼嘯,在低空“嗚嗚”地刮卷而過,濃雲隨風時散時聚,散時月光如水,聚時昏天黑地。

城外的滿山遍野都躦動著日軍士兵,他們人潮如湧,風餐露宿的景象,仿佛是阿拉伯信徒在麥加城外等待朝覲的聚會。不過,這兩者實在是有些風馬牛不相及,信徒們是去求聖超度的,而日軍跑到這座常德城外,則是來殺人放火的。

一臉肅殺之氣的岩永旺把黃呢小軍帽取下,將夜襲時佩戴的標誌——印有太陽旗的白布條在箍在額上,然後跪在地麵,麵朝東方,遙念天皇陛下的聖名,默默地祈禱。

他祈禱由他掛帥指揮的攻城戰,在天皇神威的庇護下,勝利成功。

經過戰火的無情摧殘,東門外的岩橋,竟還奇跡般地保留了幾幢民房,房子的外表雖然彈痕累累,但內裏卻完好無損。

這是11月25日的晚上,利用夜色,日軍第11軍司令官橫山勇到達了最前沿。他把所有參加常德攻城戰的部隊聯隊長以上的軍官,全召集到這幾幢民房來,開聯席作戰會議。

正式開會前,橫山勇還興致勃勃地和部下開幾句玩笑。因為就在中國守軍的鼻子底下,日軍怕燈光太亮招來炮擊和中美空軍飛機的轟炸,所以就在房子裏僅燃了一盞小馬燈,光線極為黯淡、微弱,橫山勇就在昏黑的光影裏,誇張地逐一辨認幾個師團長和聯隊長。

“咦,這是佐久君吧?”橫山勇笑嘻嘻地望著第68師團師團長佐久間為人中將的胖臉,“沒瘦嘛,你從洞庭湖的牛鼻灘打上岸來,怎麽樣,品嚐了不少湖魚的美味吧?”

佐久中將咧了咧嘴,沒說話。

“山本君!”橫山勇拍了拍第3師團師團長山本三男中將的瘦肩,“你已經進城逛了一圈吧?”

山本中將後跟“啪”地一並,立正道:

“水星樓之戰失敗,我負全部責任!”

橫山勇擺擺手:“沒有失敗,你隻是先去拜訪一下的嘛。中國人不歡迎,那好,我們還要去的嘛。”

山本的第6聯隊中畑護一聯隊長,漲紅了臉,搶先替師團長辯解:“司令官閣下,讓我們再強渡一次,一定能拿下水星樓,而且我們師團一定是首先從南門進城的部隊!”

橫山勇望了一眼山本身後的這個頗有些魯莽的中畑聯隊長,沒吭聲。中畑過早流露出的嚴肅和決心,破壞了他片刻幽默的心境。他轉到旁邊去,看見了岩永旺中將:“哈哈!岩永君,你的氣色很好啊!”

兩人會意地笑起來,笑得有些****。

“岩永君一定是獲得了中國皇宮秘笈,懂得**,那麽多中國花姑娘都沒能擊垮你,你可是越來越有精神啊!”橫山勇的玩笑到了頂峰。

岩永旺聽了橫山勇的誇讚,非但沒有一點羞意,反而得意地仰脖“哈哈”狂笑起來。

“好了,開會!”橫山勇把手一揮,恢複了他刻板、陰沉的麵孔。他走向臨時搭成的長條會議桌主位坐下。其餘軍官,都在他左右分兩排入座。

“諸位,開戰至今,各部隊戰績輝煌,天皇陛下每天都聽取軍部的匯報,關注我們的戰鬥進展情況,派遣軍畑俊六大將已發來嘉獎令,肯定我們在常德外圍戰的功勳,並希望我們再作出努力,完全攻占常德城。”

橫山勇把開場白說完,拿起一張打印件:“現在是時間問題。我們這次戰鬥的天數已經過長了,所以,我們要抓緊進攻,早日結束戰鬥。”橫山勇威嚴地掃視了一圈左右軍官,進入會議主題:“現在我宣布總攻擊令:從11月25日24時起,由步兵第6聯隊從南方、步兵第133聯隊從北方、步兵第120聯隊從西方、獨立步兵第65大隊以及戶田部隊第2大隊從東方,向常德城東南西北發起全麵進攻。攻擊部隊全部由岩永旺統一指揮。”

岩永旺傲岸地站起來亮相,彎腰致禮,“嘿”了聲,又坐下。

中畑護一大佐坐在尾端,眼睛仿佛要滴出血來。他不服氣岩永旺來擔任這個總指揮,雖然岩永旺作為此次常德殲滅戰的主攻部隊指揮官是戰前就已確認的事,但開戰後的實際戰果,並不說明岩永旺就比其他幾位師團長高超到哪裏去。比速度,他比不過第68師團,佐久師團長最先在塗家湖登陸開火;比進度,他比不過第3師團,山本師團長不管怎樣,已經打到過沅江北岸的水星樓,比損耗,他的109聯隊長布上照一卻首開紀錄,戰死在沙場。所以說,岩永旺實際上和誰都沒法比。而且從內心感情來說,中畑也更反感岩永旺,關鍵是他的同窗好友布上在岩永旺的指揮下死了。他認為任何一位軍佐,都應該為自己的部下獻出生命負完全責任。直接地說,如果不是岩永的指揮能力有毛病,布上又怎麽會被中隊的炮彈擊中呢?是誰讓布上跑到中國守軍的前沿去冒險的呢?中畑把怨恨全集中到岩永旺身上,他不相信岩永旺來指揮所有的攻城部隊,包括指揮他隸屬的第3師團及他本人會有什麽好結果。但日本軍人服從命令的堅決是世界聞名的,他不能,也不敢在嘴上對岩永旺說一個不字,僅隱藏在心裏發泄而已。但他的發泄方式,最終導致了他犯下一生中最大的錯誤。

會議結束,日軍各部隊進入指定攻擊位置,對準了鍾表,緊張地等待24點的總攻時刻來臨。

岩永旺盡管處事傲慢,但此時此刻他也深知肩上的責任重大,為了消除心裏的緊張情緒,他向東方祈求於天皇的神靈。正當他沉浸在皇恩的沐浴之中,感到渾身熱血沸騰,信心倍增時,突然,城南方向傳來一陣異樣的槍炮聲,他趕緊站起來,問隨從:

“怎麽回事?”

一名參謀趕緊跑去聯絡調查。

片刻,這名參謀跑回來報告:“師團長閣下,第3師團第6聯隊長中畑護一大佐在江邊作渡江準備時,被中隊機槍射中,光榮報效天皇!”

“啊!”岩永旺不禁大吃一驚,他簡直不能接受,這是他上任攻城總指揮後的第一個消息,“怎麽啦?總攻時間沒到,中畑聯隊長怎麽就要去渡江?”

總攻時間到了後,炮火先要作幾十分鍾的轟擊準備,待到中國守軍的江防工事炸毀得差不多了,攻擊部隊才能實施渡江,這些戰術要則難道中畑不懂嗎?並不是。

原來,會議結束後,憋了一肚子不滿意的中畑在回去的路上想向師團長山本三男中將發泄一番,沒想到山本根本不感興趣。在山本看來,這個總指揮不是什麽好差事,幹好了功勞逃不了依然是橫山勇的,幹不好說不定把命都會丟在這兒。所以他樂得岩永旺去表現,同時他還規勸中畑不要去妄想,軍人以完成作戰任務為天職。

沒找到共同語言,中畑護一氣上加氣,氣得快把肚子脹破了。回到聯隊,他就對兩個大隊長和作戰參謀說:“走,我們去江邊看一看渡江位置。”

作戰參謀幾次往返江邊,知道那兒危險,因為水星樓之戰剛結束,中國守軍對南岸這邊的任何風吹草動都很敏感,一發現動靜就朝這裏開槍開炮。所以他就勸告中畑等日軍的炮火壓製後再去不遲。

這勸告正撞在中畑的火頭上,他甩手就給了參謀兩個耳光,吼道:“等我們炮火壓製就晚了!我們要趕在所有聯隊的進攻之前,24點一響,我們就做好所有準備!你明白嗎?”

被中畑兩個耳光一打,誰也不敢再吭聲,全都跟著他往江邊走去。他們雖然都有所警惕,但誰也不會料到,他們這是在朝死神靠攏。

守衛下南門城垣的是第170團的士兵,他們睜大眼睛,一眨也不敢眨地盯著江對岸,和“嘩嘩”流淌的江麵。炮團的炮彈雖然還存有幾發,但想放到最關鍵的時刻發射,主要用來對付日軍渡江的火器,是幾挺管子都打得有些彎斜的輕重機槍,機槍射手的手指一刻不放地搭在扳機上,一發現目標就往下扣。

10點鍾左右,風忽然越刮越大,刮得天空的陰雲愁霧全都飄零四散,不知蹤跡。雲絮一散,一輪彎月和滿天的繁星便都露了出來,頓時,江麵和大地被籠罩在一片夢幻似的光輝之中。

就在這時,一挺****重機槍射擊小組的觀察員用望遠鏡看到江對岸,有幾個日本軍官在用手朝這邊指指畫畫,他以為日軍要準備往我方發射什麽武器,便果斷地決定先發製人,他對射手說:“看到沒有?那邊有幾個鬼子,打他狗日的吧!”射手點點頭,二話沒說,手指頭就一記長扣,“嗒嗒嗒嗒嗒……”一條火龍向江南岸呈弧形飛去。

聽到槍聲,中畑趕緊率兩個大隊長和作戰參謀向後麵的戰鬥掩體跑,一邊跑,作戰參謀還一邊大喊日軍陣地裏的炮火還擊掩護。但為時已晚,槍子像長了眼睛似的朝中畑追來,從他的後腦、胸部穿過,見他一倒,兩個大隊長和作戰參謀便不顧一切地來救護他,後到的子彈就像雨點似的擊打在他們身上,他們一個個像斷了線的木偶,“撲撲”地栽倒在地。

“咚咚!”日軍的大炮開始發射,這便是驚動了正在祈禱中的岩永旺的炮聲,但在奄奄一息的中畑護一耳裏,隻是像蚊子叫般的絲絲細響。他在生命的彌留之際,看到布上照一向他走來,布上渾身通紅,紅得像一段剛出爐的鋼鐵,他喚道,布上君,好多天沒見到你,你到哪去啦?布上回答,我回家了,我已經回家了啊。回家?中畑困惑地問,他剛想再問布上為什麽要回家?眼前便有座山似的黑暗劈頭蓋臉壓下來,他隨之像一股煙似的離開了這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