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告訴我,獨立營於日落時從沅江出發搜索前進,沿堤民房**然無存,湖汊裏有一些破船,船上還有不少死難同胞。直至次日拂曉他們才找到一位鄉民,他告訴李營長白天有三四百敵人在鴨子港騷擾,入夜後情況不明。李問他破船的由來,鄉民悲切地訴說,原來是敵人擄得大批民船,把幾條船連接在一起,在武裝汽艇威逼下前進,用中國船民的血肉掃雷進軍。大部分民船觸水雷後船毀人亡。士兵聽了後都很氣憤,於是疾行向西突進。天亮時,到達鴨子港東側,李晉忻發現堤轉彎處有一片墳堆,道路由此下伸到垸中,橫過垸子便是鴨子港。

從地形看,這片墳堆很有軍事意義,李就命令擔任尖兵的文禮中連嚴密搜索,可是並未發現敵情,於是文連就放心向垸中行進,但此時突遭墳堆內埋伏的日軍輕重機槍猛烈掃射,文連損失嚴重。李晉忻見此情,馬上命令炮排猛轟墳堆支援文連,10多分鍾後,****占領了墳堆,斃敵11名,生俘1名,文連則傷亡21人。接著搜索部隊發現日軍正在鴨子港渡河,顯然,墳堆之敵是掩護渡河部隊的。於是李營長命令用3個連的兵力附4門迫擊炮,以強大火力猛擊渡河敵人,日軍一批批倒入水中,對岸日軍雖然猛烈還擊,企圖掩護,但終不奏效。此次遊擊戰果輝煌,共消滅日軍100餘人。

無疑,老人對這次戰鬥頗為得意。他接著對我說,鴨子港得手後,獨立營當天就在原地布防休整。傍晚,接到鄒鵬奇團長手令,大意是講流花口有日軍3個倉庫,守敵隻有1個中隊,命令李晉忻立即奔進襲擊。入夜,全營沒有睡覺即向流花口前進,天亮時發現敵機偵察,李令部隊隱蔽,借機休息,準備戰鬥。這當兒,李晉忻帶幾個副手爬到前沿去觀察,觀察的結果使他有些意外,敵人的人數超出了他的想象,他分析從鴨子港撤走的200多日軍可能退到了流花口,這樣敵人就不止是一個中隊的兵力了。敵情有變化,於是他們立即派人把情況向鄒團長作報告。黃昏,李晉忻指揮獨立營繼續向流花口街口搜索前進,抵達距街1公裏左右的小鬆林時,鄒團長和另兩個營長趕上來了。

他們俘獲了一個便衣敵探,是個嶽陽人,漢奸,他談了流花口的地形等概況。李晉忻和鄒團長聽了後覺得,這個漢奸的供詞已經屬於陳穀子爛糠,過時了,對他們沒多大用處,他們決定自己重新偵察。白天,部隊休息,鄒團長和三位營長親自率偵察排摸情況,從望遠鏡中看到流花口是條小街,堤上多是茅屋,斜麵有幾棟瓦房,沒有炊煙。看不見人,靜靜地像一條死蛇。他們估計,瓦房附近地形複雜,沒有障礙,顯然是日軍據點。幾經尋訪,又終於找到一個漁民,是剛從流花口逃出來的,他說半個月前街上的人就跑光了,日本鬼子常用船運一些東西來,幾處瓦房都成了他們的倉庫。他提供的情報雖不多,但對****啟發很大,首先,不必擔心因攻擊而造成同胞的死亡,其次,知道了敵人倉庫的位置。鄒團長決定,先以武力搜索,進一步摸清敵人兵力和火力部署等情況,俟後發動猛烈進攻。

下午,李晉忻派3個排長分率所部撲向流花口,立即遭到日軍強烈火力的阻擊,果然,敵人的陣勢也就一目了然:街南北西口及三處瓦屋都是重機槍火力點,街上自南至北輕機槍有20餘挺之多,但未見炮擊。從火力看,敵人兵力決不亞於一個大隊,從沒有配炮看,可能是經各方拚湊的混雜部隊,綜合所見,大家一致認為流花口肯定是日軍的一個補給中轉站,攻下該地,對整個常德會戰會有極大意義。但日軍憑借有利地形和強勁火力固守,****不易攻下,這時有人提議“圍而不攻”,斷絕日軍與外界的聯絡,既可完成任務,又能保存兵力。李晉忻則認為敵人前後方聯絡並非隻此一路,圍困不足以打擊敵人,隻有迅速攻下流花口,才會給侵常日軍造成後背的真正威脅,即使我方有些傷亡,也要在所不惜。李的意見征服了大家,於是他們決定獨立營和鄒團本部的炮兵聯合起來,歸炮連統一指揮,以掩護步兵衝擊;獨立營攻街北口和兩個倉庫,鄒團的另一個營攻街南口和另一個倉庫,任何一處得手後即把預備營投入,擴大戰果;並決定於次日晨,在鄒鵬奇團長統一指揮下行動。

淩晨6時半,天剛亮,李晉忻獨立營率先發起攻擊。在敵人密集的火力網下攻堅,危險性極大,盡管有我方炮兵的掩護,進展仍十分遲緩,以每前進一步都要有幾名士兵犧牲作為代價。7時半,有3架飛機來援助日軍防守,低飛掃射,****攻勢受到挫折。但在戰鬥中,李晉忻發現街北口敵人的火力較弱,可以是個突破口,於是他斷然將攻倉庫的兵力折鋒轉攻北口。果不然,9時稍過,部隊即攻占了北口。可是一進入街區卻遭到日軍更猛烈的抵抗,獨立營已死亡連排長3人、士兵百餘人,雙方膠著至11時,日軍一個倉庫突然中彈起火,爆炸聲震耳欲聾,火光衝天之際,李晉忻令部隊乘機再發起攻擊,這真是用血肉鋪成的道路,前進不過20米又傷亡30餘人。午後,街內又有幾處著火,但守敵並未動搖,堅持逐屋抵抗,直至日落,****隻前進100餘米,攻下20多處房屋,南口尚未得手,傷亡卻也不少。

當晚,李晉忻向鄒團長建議,敵人因無退路,勢必全力抵抗,依原計劃理應全殲守敵,但全殲的代價****也必然傷亡數倍於敵,****遊擊遠出,並無支援,難以持續作出如此艱巨攻擊,不如放棄南口,給敵人引一條後路,然後將所有兵力轉攻北口,從北往南席卷,逼敵不再死守而往南擇生逃竄,這樣雖不能全殲敵人,卻可大大減少****傷亡,亦可達到戰鬥目的。

這個建議被鄒鵬奇采納了,獨立營和另兩個營乘夜調整部署。

次日淩晨,****3個營由北向南壓迫日軍,9時未到,已攻下大半條街。接著敵人放棄了最後一個倉庫。殘敵龜縮在街南口內外,經不起****步、炮兵的協力攻擊,終於向南撤走。

此次流花口戰鬥,殲滅日軍200餘人,****傷亡則兩倍於敵,打得艱苦卓絕。

老人有些黯然神傷。

不過我倒覺得這一仗是個了不起的勝利,端掉了日軍一個重要的補給中轉站,這該給守衛常德的第57師減輕多少壓力呀。老人可能是因為當時死傷的****弟兄太多,至今想起來都有些心裏酸楚。

事實上李晉忻老人最響的話在後頭,用他自己的話說,是“我參加抗日戰爭以來打得最好的一仗”。

在流花口稍事休整後,獨立營即向漢壽前進,李晉忻接受的任務是攻進漢壽縣城。沿途無戰事。但他們過了三聖宮後,突然發現圍堤湖中有日軍輕型軍艦5艘、汽艇20餘隻。李晉忻心裏癢起來,心想這不是送上嘴來的一塊肥肉嗎?吃,還是不吃,李晉忻馬上向鄒團長報告。

鄒鵬奇知道李晉忻是匹野馬,他怕給獨立營放了羊,到時完成不了打漢壽的任務,所以他不讚成吃這塊肥肉,要李晉忻還是按計劃向漢壽繼續前進,不要理睬圍堤湖中的敵人。

李晉忻饞得要命,但還是忍住了,向漢壽前進。但他一轉念,心裏又想,不行啊,如果他置這股敵人於不顧,仍向漢壽奔襲,那麽戰鬥一打響,這股敵人不就要在獨立營的背後夾攻嗎?他越想越覺得應該打這一仗,於是他又通過電報和鄒團長聯係,和鄒商量。但一時竟怎麽也找不到團司令部了,也許他們已與敵接火了。

幾個連長摩拳擦掌對李晉忻說:“營長,你下命令吧,咱們打!”

弟兄們的情緒高漲,已不容推辭,李晉忻心頭一熱,將手一揮:“打!”

一陣槍彈掃過去,落在日軍的艦艇甲板上“叮叮當當”直響,又一陣槍彈射過去,幾艘軍艦的窗玻璃被擊得粉碎。哪知道,實力雄厚的日軍船艇艦隊,根本沒把李晉忻他們這支小部隊放在眼裏,擺出一副不理不睬的樣子,不予還擊。

這下可把獨立營的弟兄們惹火了,他們還沒有受到過這樣的輕辱慢待,李晉忻下令把炮支起來,“轟,先轟沉它一條船,看它還像不像死豬似的不怕開水燙!”

“咚、咚!”兩炮先把一隻拴在艦舷邊的木筏子炸沉了。“咚、咚……”幾炮又把一艘汽艇炸得跳起來,燃起了熊熊大火。

本來日軍的艦艇以為李晉忻的獨立營隻是些散兵遊勇,放幾槍騷擾一下便會自動離開,可他們打著打著,越打越凶,打得日軍終於被惹惱了。

日軍的艦艇在湖上繞了個圈子,然後排成梯次隊形向岸邊邊開炮開槍掃射,邊推波逐浪地撲來,日軍士兵則坐在小筏子上,利用炮火槍彈的掩護,發起凶猛的衝鋒。

但敵人在水中,****在岸上,地形對李晉忻絕對有利,他指揮機槍成扇麵橫掃過去,“噠噠噠噠……”日軍士兵紛紛中彈墜入湖水之中,小筏子也東倒西歪,被打得翻天覆地。

幾次衝鋒,幾次被打退。

這股日軍見占不到什麽便宜,就偃旗息鼓,停頓下來。

李晉忻還想狠揍它一下,他令一門迫擊炮的炮手瞄準那艘最大的軍艦,吊幾顆炮彈過去。這炮手不僅瞄得準,吊得也準,那艘軍艦中了彈炸開了,燃起衝天大火,滾起濃濃黑煙。

“打中它的彈藥艙啦!”李晉忻興奮地喊起來。

日軍船艇艦隊受了這個打擊,本來就不願過多糾纏,現在更不敢在此再逗留下去,連忙作退縮狀,灰溜溜地開遠了。

這一仗,李晉忻的獨立營擊沉敵艦1艘、汽艇8隻,斃傷大批日偽軍,而****僅2人負傷。

本來,李晉忻是把這戰績當做喜訊向鄒鵬奇報告的,沒料到鄒團長狠狠地收拾了他一頓,“野馬本性不改”,身上帶有嚴重的遊擊習氣,“擅自行動”,“不聽指揮”,等等,帽子一大堆。不僅是團長批評,而且戰後李晉忻向萬玄華敘述這段痛快的戰鬥時,也遭到了愛妻的埋怨,“你不要命啦,日本鬼子那麽多兵力,你就敢去捅它的馬蜂窩?我看鄒團長批評得對!”說到這裏,老人不禁開懷哈哈大笑起來,說,好像我這一仗白打了。

老人的這句話含義似乎很深。

因為,幾十年的遭遇說明,不僅老人的這一仗是“白打”了,而且整個抗日戰爭對他來說,都是“白打”了。

跟著傅作義在1948年“立地成佛”後,李晉忻沒有回他的山西老家,而是帶著妻子一直往南跑。萬玄華在湖南停下後,他還繼續向南跑,跑到了廣州,他把身上帶的金條全換成了美元,買了兩張去台灣的船票。在等船期的同時,他托人去湖南捎話給萬玄華:趕快來廣州,去台灣。但李晉忻踏出去的一隻腳,卻被萬玄華死拖硬拉給拽了回來,不僅她不願意離鄉背井,而且也不讓他去,這次野馬終於成了家駒。

我對李晉忻老人和至今風韻猶存的萬玄華老太太散布了個謬論,不同出身、不同信仰的人,千萬別走串了領地,隻要你是愛國的,你就盡管呆在你所屬的陣營中,否則,將會成為何種政治的犧牲品。

他們這對老夫妻聽了後沒吭聲,但顯然他們是明白我的意思。我在想是否我把他們當初的動機和選擇估計簡單了?

兒女們說,父親是“英雄難過美人關”,被母親年輕時的美貌迷住了,所以寸步難挪。實際上,或許他們真有他們當時的想法,曆史是個謎,人在謎中不更是個謎中謎嗎?

李晉忻在湖南的鄉間,廝守著纏綿萬般的妻子,默默地當了個小學老師。如果他真是默默的話,也許就一生平安了。可他哪是個甘心沉默的人?

上世紀60年代初,全國又刮起了一個運動。對運動所有的觀點,李晉忻基本采取回避的態度,但唯獨聽到“國民黨不抗日”這個論點,他發言了,他說這種說法不對,國民黨抗過日。自投羅網、引火燒身,他撞在槍口上了。可在高壓下,他仍然是這句話:說國民黨千般罪萬般過,我都沒意見,但說國民黨沒抗日,我不承認,因為我就是國民黨員,我就抗過日。

李晉忻的抗日戰爭基本“白打了”的說法,就是此地而得來的。因為他“混淆曆史黑白”替國民黨唱讚歌,所以被判極刑。極刑就是殺頭,就是讓他一生徹底地空白。

臨到死,大概每個人都會“垂死掙紮”一番,李晉忻冷靜下來,想起他在北平軍調處當參謀時,曾救過的記者,於是他把這個重大情節申訴上去,以求寬大。

那個的記者後來肯定有了相當地位,因為李晉忻一說出他的名字,經查確實,李就由死罪變成了10年徒刑。

“嗬嗬……”李晉忻老人輕輕地淡淡一笑。

就在他這聲淡笑中,一切都過去了。

當筆者和湖南文藝出版社前紀實文學室的主任李一安,乘坐“伏爾加”,沿著一條窄得不能再窄的田間土路,開到最盡頭,車到山前已無路時,我們看到了桑榆暮景中老人的身影。老人向我們迎過來,我們情不自禁地緊緊握手,這握手,是否意味著漫漫迢迢跨越了幾十年的曆史蒼茫,一道深深的溝壑在慢慢彌合?

也許有人問,李晉忻不是也被重新發現了嗎?你們出版社都組織作家去寫他了。

我的這部介乎曆史和文學之間的紀實專著,真能起到這個作用嗎?但願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