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破

自28日晨起,常德的炮火聲,漸漸地稀少起來,到了天亮,連步槍聲都停止了。

從18日第一聲槍響至今,炮聲是一日響過一日,一時響過一時,這時忽然一切聲音都沒有了,人好像從一個宇宙,換到另一個宇宙裏,頓時產生出一種輕鬆欣慰而又驚奇納悶的感覺。

師部有幾個參謀笑著說,是不是戰事快結束啦?各城門的觀察哨兵,也紛紛向師裏報告,說日軍從深夜起開始向後麵撤退,大部分的敵軍,都退到了西北角。

餘程萬接到這些報告,很理解大家心裏的這種高興的心情,但他很冷靜,因為他看不到任何可以證明敵人已被迫撤退的跡象。所有援軍的消息,還是和以前一樣,說歸說,始終沒有付諸現實。而沒有援軍的攻勢,敵人又怎能輕易退卻呢?於是餘程萬分別通知第一線部隊要嚴密戒備,片刻的沉寂,可能是敵人重新調整部署,敵人向西運動,大概是要由沅江上遊渡河,加緊包圍西南角,接著麵臨的,將是日軍更猛烈、更狠毒的衝擊,千萬大意不得。

按著餘程萬的命令,參謀處全部出動,分赴各部隊、各城門,傳達師長的指示。

龍出雲奔向大西門。在掩蔽所內,他舉著望遠鏡向前方觀察。果然日軍的陣地上靜悄無聲,雖然敵占的塹壕和碉堡裏,白布紅膏藥的日本小軍旗仍撐在那裏,但看不到人移動,他舉鏡慢慢搜索,在漁父中學洛路口那裏,他看到有兩股很大的火焰衝天而起,風由那邊吹來,帶著一股奇惡的臭味。他問士兵,日本人這是在幹什麽?士兵回答說,在天沒全亮之前,日軍曾大批出動過一次,並不是進攻,而是把遺棄地麵上的日軍死屍,都向後頭搶運回去,估計這兩堆火是焚屍的。

龍出雲簡直無法忍受這奇惡的臭味,吐了兩大口唾沫在地上。吐完,他對士兵們說:

“最前線的大小據點,敵人還是蟄伏在工事裏守著的,不要以為敵人是真的撤退了,他們隻不過是把傷亡過重的部隊,調到後方去整編,再把生力軍換到前麵來,後麵的戰鬥更加艱巨,師長再三讓我轉告各位,一定要嚴密戒備,別中了敵人的詭計!”

吩咐完,龍出雲又趕到北門去。他在北門看到東北角上也有兩叢黑煙在往上冒,大概也是在燒死屍。

正如餘程萬師長估計的那樣,日軍是在大喘息。大喘息的目的,是為了更凶猛地撲上來。

在東門外岩橋日軍指揮所內,岩永旺師團長召集各師團大隊長以上的將佐開會。在會上,他宣讀了天皇的詔書。原來,常德戰事牽涉到中國和盟軍聯手即將對緬甸日軍發動的進攻,而緬甸戰場,又直接影響到日軍在東南亞的戰爭格局,所以天皇格外關注,不僅每天要聽戰況匯報,而且把每一步的進展都要標在地圖上,供他參閱。顯然,他對戰局的發展緩慢非常不滿,到27日晚,當他得知常德久攻不下的惡劣消息後,不禁憤怒起來。他當即要陸軍部轉告派遣軍司令部,宣布他對第11軍前線指揮官的詔令,限於兩天內進占常德,否則,全體官兵槍殺不赦!

岩永旺一邊宣讀,一邊痛哭流涕,語不成聲,表示要決不辜負天皇的詔令,兩天內殺進城去,否則,自他始,全體官兵剖腹盡忠。與此同時,他心裏一邊也在狠狠地罵,橫山勇這條老狐狸,果然老奸巨滑,把我推到第一線來,還讓我以為是受到重用,他是想看我戰死後,由他來收拾殘局,奪取勝利,最後成為常德戰爭的最大英雄呀。哼!岩永旺在鼻子裏嗤道,別以為我是戲劇裏的假麵具,供你隨意裝扮操縱,我要讓你看看,我能把這座常德城打到地底下去!

在一片咬牙切齒的宣誓聲中,會議散了。但第116師團的幾個聯隊長沒走,岩永旺又把他們召到內室裏密謀攻進城去的巧計妙方。岩永旺已盤算好了,這破城的頭功,一定要讓第116師團奪得。

第3師團的第6聯隊中畑聯隊長死後由野炮兵第3聯隊長村川大佐指揮,村川在26日的總攻中,發現了城東北隅西圍牆處,有一小段新土城牆,城外壕水可以徒涉。繼而漢奸又提供情報說,會戰前,縣政府為便利市民出城躲警報,將老城挖了個缺口,又在幹涸的護城河內填了一條走道,後來****第57師駐防,是想將壕中路麵深挖進水恢複河狀,並把城牆缺口也補牢的,但由於時間緊沒來得及完成,這樣,正好給皇軍提供了攻城的最佳突破口。

岩永旺打的也正是這個主意。他分析,村川部隊隻要在這西圍牆一打,那麽這個位置正好是北門的後背,北門的守軍就會感到腹背複敵,被人夾攻,也就可能立即亂了陣腳。他隻要一慌亂,防守自然虛弱,那麽在北門方向的116師團第133、109聯隊就可以乘虛而入,發起猛攻,憑兩個聯隊合起來的優勢,是完全可以瞬間破門進城的,也就是說,是完全能夠奪取破城頭功的。岩永旺把眼光投向黑瀨大佐,這眼光既有征詢,也有挑戰,更有令對方喘不過氣來的壓力:

“黑瀨君,怎麽樣?你的意見呢?”

這機會極好,如果不利用村川無形中打了後背這個策應的機會,那麽在軍事上還有什麽眼光可說,還有什麽頭腦可言?

“一定完成任務!”黑瀨立正,代表兩個聯隊立下保證。

“那麽好,”岩永旺嚴肅地說,“我在黃昏6點鍾之前等黑瀨君的消息!”

“哈依!”黑瀨又是一個繃緊的立正。

28日下午4時以後,常德城周圍日軍的炮火,又開始向城基猛轟。助攻的飛機,也同時飛臨上空,從腹底接連不斷地抖落下炸彈、燒夷彈,遠遠望去,一柱柱衝天的煙火冒起,像彌漫的森林。

城裏一起大火,北門外的黑瀨部隊就把兵力集中在城基東北角,展開兩翼,向護城河進逼。三四十門大小炮,一齊對著這個角轟擊,轟得寸土不平,碎石亂飛。

北門的守軍是第191團1營,吳鴻賓營長帶著兩個連親自在城基上作戰。日軍的戰法很明白,就是先用大炮集中一處射擊,造成一個火焰下的缺口,然後步兵就朝這個缺口猛撲進來。****雖然摸清了日軍的意圖,但在沒有重武器還擊,又缺乏子彈的情形下,也隻能固定一個戰法,就是日軍炮擊時,伏在塹壕裏一動不動地躲避,待到敵人湧到護城河邊時,再用機槍射出有限的槍彈,敵人再逼近,士兵就奔出塹壕,當頭迎擊,用手榴彈同歸於盡,或用刺刀肉搏,拚死拚命。這樣打很被動,很危險,但就條件來說,別無選擇。

北門的炮火達到最時,炮聲先在東門得到響應。

守東門的169團柴意新團長到師部聽命,沒等他趕回團指揮所,日軍的攻勢就已展開了。在常德城中心,抬頭四周一看,完全是煙霧,煙霧把這座孤城籠罩了,在濃密的霧陣裏,可以看到那陣陣妖魔似的紫綠色光焰,在煙霧下麵噴射。

柴意新一出興街口就置身在焰火當中,他和一個傳令兵,成了兩個模糊的黑影。他們向東走,那炮彈炸開的煙凝結在廢墟上,像寒冬最濃重的大霧,每一發炮彈落在紅霧裏,火光又帶了無數的芒角,從平地向四周飄射。他們急著往回趕,不顧耳旁子彈噓呼噓呼的聲音,像一聲聲慘厲的怪叫,忽然,一陣猛烈的熱風吹來,力量極大,柴團長和傳令兵都被吹倒在地打了幾個滾。柴意新想,軍人以身許國,隨時可以獻生,這本是句豪言壯語,但今天可不是停留在口頭上了。今天這隨時可死的可能性,就時刻在瞬間。

城裏是步步有險,在火線上抵抗敵人的士兵弟兄,更是在鐵火的狂潮之中,他要趕過去,他要站到指揮的崗位上去,不管炮火怎樣猛烈,死就要死得慷慨,退退縮縮地死去,那是種恥辱,去完成自己神聖的使命而死,死了也是心地光明。想到這兒,盡管讓彈風掀倒在地直打滾,他依然堅強地爬起來,又拉起傳令兵,他們互相支撐著,頑強地向陣地方向走去。一路上,有通訊兵在牽著電話線,有工兵在鋪著工事,有運輸兵在送子彈,煙霧叢中,這些人影在緊張活動著,他覺得他們誰也沒有把死放在心上。他們都不怕,難道我怕嗎?他感到自己由此又生出一股巨大的力量。他繼續走近東門,遙遙看到東門那個城基缺口,彈火像大海船頭上衝起的紅色浪花,一簇隨著一簇,硝磺氣味,觸著鼻子都疼得像針紮,街道邊的殘剩房屋,經炮彈掀起,瓦片石子像狂風暴雨似的撲人。柴意新這時已不知什麽叫死亡,也不知什麽叫恐怖,人像落在一種洪大聲音的狂浪裏,把一切丟開,隻是朝前走,一直走到府廟東街的廣濟宮團指揮所裏。

情況異常緊急!西圍牆已被日軍村川部隊打開一道缺口,敵人的平射炮炮彈,在離地麵不到一米的高度,帶著白色的煙箭,“呼呼咚呼呼咚”向缺口內的兩座小碉堡連珠似的發射,缺口內湧起一座火焰山。乘此機,日軍下了毒手,用擲彈筒向城上守軍施放窒息性毒氣彈,以掩護步兵登城衝鋒。守軍第169團的一個排全部中毒昏迷,日軍一鼓作氣涉水過壕,爬梯登城,將昏迷中的士兵一個不留,統統槍殺。

柴意新急調預備隊堵上去,他下令道:

“用你們的槍,你們的子彈,你們的雙手,你們的血肉之軀,去把這道西圍牆缺口堵上!”

北門方麵的第171團杜鼎團長得知西圍牆出現險情,也深恐日軍突進後會分出一支兵力直撲北門的後方,他想調吳鴻賓的一部份兵力去支援柴意新,以形成鉗形夾住缺口,但吳營的兵力也不多了,他們在北門的壓力也很大。正猶豫間,柴意新打電話來,問他能否在左邊,即北門方向向西圍牆的日軍進行一次逆襲,以支援帶預備隊上去的高子曰副團長一下?杜鼎知道柴團長不到萬不得已不會開口,於是沒說二話,當即抽調兩個排,由他親自率領去夾擊西圍牆缺口。

但這樣北門的防守就空虛了,正中黑瀨聯隊長的預謀。不過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的兵力實在是太少了。

《昭和17、18年的中國派遣軍》一書裏記載:“在北麵,最初布上部隊(原第109聯隊第1大隊長鈴木代理聯隊長,仍稱布上部隊)攻至北門外,但未衝進城內,黑瀨部隊加入進行猛攻,於28日下午由北門突入。”

常德的城門終於被破開了。

黑瀨沒有辜負岩永旺的希望,成為頭一個打進城來的日軍指揮官。

緊接著,日軍第6聯隊村川部隊也源源不斷地從西圍牆突破口湧了進來,其中一股突擊隊乘天色開始昏暗,向東門城內的海月庵猛衝。169團副團長高子曰率預備隊前往阻擊,所謂預備隊,其實全是本團的夥夫雜兵,這些人既然不是戰鬥列兵,他們就沒有裝備武器彈藥,在編進的時候,隻找出原來操練國術的大刀、長矛等家夥交給他們使用。在這萬不得已的情況下,大家都下定了決心,預備最後一滴血,隨時進行肉搏。事實正是如此,由於敵我眾寡懸殊,經過一場無可避免的短兵相接後,除高子曰副團長和幾名士兵生還,其餘預備隊人員全部陣亡。

東門城垣守軍,由於連日血戰,官兵減員嚴重。因此他們隻得將許多從未上過火線的消防隊員、勤務員也調上城頭,用梭鏢、木棒協同守軍作戰。後來,防線由於守軍空缺,已到了捉襟見肘的地步,就又設法紮了不少草人,戴上軍帽套上軍服,半露半掩地插在工事旁邊來虛張聲勢。西圍牆被攻破,日軍突入海月庵時,東門外日軍戶田支隊見時機已到,便發起猛攻,守軍內外受擊,顧此失彼,於是城門大破,日軍鐵蹄踏進,逐次占領了永安商會和舞莊洞之間的街巷。待腳跟站穩後,日軍又兵發兩路入侵,一路沿著城圍和河街跑到曾遺下他們大量同胞屍首的水星樓,另一路分成若幹小股,在東門城裏民房內,快速占領有利地形位置,進行盤踞。

第57師指揮部內,報務員正在緊急發報,手指下的按鍵,就像驟急的心髒,在快速跳動。餘程萬伸手撕掉11月28日的日曆紙,向報務員口授電報內容:

“第74軍,軍部,王軍長耀武,十萬火急。職師孤軍血戰11日夜,官兵傷亡殆盡,人少彈盡,立懇援軍馳援。職餘程萬。”

接著餘程萬又給第六戰區代司令長官孫連仲發報:第57師“彈盡、援絕、人無、城已破,職率副師長、指揮官、師副、政治部主任、參謀主任等,固守中央銀行;各團複劃分區域,扼守一屋,作最後抵抗,誓死為止”。電文以“並祝勝利”,“第74軍萬歲、委員長萬歲、***萬歲”結尾。

焚城

有一年筆者去東北的北大荒,正值開春,正好是農場燒荒的時候,我親眼目睹了一個宏偉而又悲壯的場麵。幾萬公頃、一望無際的荒原上,長滿了生機盎然、隨風搖曳的青草和絢麗多彩的達紫香花,然而一圈火放過去,從花草最幹燥的黃昏,一直燒到第二天的黎明,它們便全成了枯焦萎縮的灰燼。在透出雲層的陽光照射下,我被這殘酷的變化驚呆了,燒荒給我帶來的這種毀滅的暗示,使我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震動。

我雖然沒有見過常德焚城的場麵,但我可以想象,當時古城可能就是像燒荒那樣一點點被大火吞噬的。如果是那樣的話,那麽我想,其毀滅的悲壯,肯定比燒荒有過之而無不及。大概,這就是中華民族幾百年來飽經滄桑的一個象征,這可以由曆史學家們去考證。

破城後,擔任攻城總指揮的日軍第116師團岩永旺師團長,下達了兩項命令,一是給****第57師守軍放生路;一是焚城。

對這兩項命令的發布和實施,《昭和17、18年的中國派遣軍》一書裏記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