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岩永旺望著鈴木因失血過多而慘白的臉龐,心想就在一小時前他們還通過電話,鈴木還興奮地向他報告戰鬥順利進行的消息,可瞬間,一個生龍活虎的戰將,就變得人事不省,躺著出城來了。想到這裏,他不禁打了個寒戰,以致他都有些猶豫,現在把指揮所遷進城去,是不是過於倉促了點?

“嘿,你們聯隊的傷亡情況怎麽樣?”岩永旺又問這個士兵。

士兵有些不敢說,結結巴巴地道:“師團長閣下,我們聯隊、聯隊……”

“你把實話講給我聽,講實話有賞!”岩永旺迫切地說。

“是,遵令!”士兵“啪”地立正,“報告師團長閣下,我們109聯隊,陣亡負傷的人員大約有一半之多,尤其是1號這天,敵人大概知道被殲即在眼前,抵抗非常猛烈,致使我軍損失嚴重。”

“嗯。”岩永旺深深地點了點頭。他記下了109聯隊這個士兵的名字後,就令他們趕快將鈴木抬到後方醫院去。望著擔架隊走遠的背影,他在戰馬旁踱起步來。

踱了片刻,他停住了。他對指揮所的書記官說:“你的,馬上再起草一份勸降書,叫中國的士兵投降。投降,再拿餘程萬的人頭來,重重有賞!”

“哈依!”書記官立正,馬上去捉刀了。

岩永旺嘴裏罵著餘程萬的名字,一股仇恨油然而升,他的布上照一聯隊長死在57師手裏不算,現在代理聯隊長鈴木又被擊成重傷,這在他116師團的作戰史上是絕無僅有的紀錄。而且他仇恨的另一麵還有懼怕,作為在國外作戰的派遣軍,最忌諱的是傷亡過多,哪怕是打了勝仗,傷亡多了也不光彩,所以餘程萬有毀了他前程的危險,想到這一點他簡直有種惶惶不可終日的感覺。

“給點手段讓鬼子看看”

要是現在就停止戰鬥,岩永旺肯定會求之不得,條件是隻要****第57師投降。然而,這又是不可能的,因為餘程萬絕對不會當降官。

餘程萬在中央銀行的地下室裏,拍著自己的腦袋搖頭說:

“日本人給我估的這個價,隻值30萬元啊?不止!怎麽這麽少呢?至少日本人這次攻我餘某人守的常德,已死了萬把人,一個人值一萬元,也要有一萬萬元,物質消耗還不算在內呢!”

皮宣猷一拍大腿:“就是!”

“這張傳單嘛,”餘程萬藐視地又看了它一眼,“叫色厲內荏。也就是說岩永旺又急又怕了,才會出此下策對付我們。假如我和他易地以處,我決不笨到這樣。”接著餘程萬慷慨激昂道:“抗戰6年,以一個師守一座城,彈盡糧絕,房屋燒光,還戰鬥到第16個日子,多見嗎?並不多見。他日本人飛機大炮毒氣烈火,都動搖不了我餘程萬,現在弄這麽一張豆腐幹大的小紙片,就能捉得到我餘程萬,就能殺得掉我餘程萬嗎?癡心妄想!從兵法上講,攻心為上,攻城次之,就是說要在未攻城之先就去攻心。他岩永旺城都攻不下,還能攻得了我57師的心嗎?世界上沒有一顆脆弱的士心,可以堅守城池這麽久的,常德攻不下,那就是說我們57師的心,既不是飛機大炮毒氣火焰能夠動搖的,也不是30萬、50萬的鈔票可以收買的。我說這是下策,就下在這裏,我講岩永旺笨,也是笨在這裏!他要撒傳單,他就撒吧,起的隻會是反效果。因為我們虎賁的士兵,全用自己的刀槍,用自己的血肉,給他們一個無情的回答的!”

餘程萬一口氣說了這麽多的話,雖然內容不乏激動之辭,但他憑著對第57師官兵的了解,對他們作出的估計,是絲毫不差的。

12月2日下午4時,在大西門內的守軍炮兵團長金定洲、營長何曾佩率領30多人,每人手中除了步槍或刀矛外,還有兩枚手榴彈,向楊家牌坊一帶的日軍,作了一次猛烈的逆襲。

他們這30多人,原駐守在沒有燒掉的觀音庵裏,出發之前,金團長把人馬全召集在觀音庵的殿外院子裏,作了一個短短的訓話。弟兄們成雙行站立著,金團長把沾滿了灰塵的軍衣,收拾得整整齊齊,攔腰的皮帶,束得緊緊繃繃,那樣子不像是去衝鋒,倒像是去赴會。一個軍人到了最後之戰時,是非常莊重的,如同對待一場神聖的生命儀式。他說:

“我們74軍57師,由上海戰事發生起從來沒有讓過敵人,浙江的掩護戰,江西上高會戰,上一次的長沙會戰,都叫敵人吃過大虧。第57師博得“虎賁”的代號,那不是偶然的,“虎賁”的威風,敵人應該知道!常德這16個日夜的惡戰,全世界都已傳名,可以說我們由師長起到夥夫止,個個都是英雄好漢。敵人今天撒的傳單,竟把我們當漢奸看待,這太蔑視我們了。他們打到現在,以為我們57師泄了氣,笑話!打得隻剩一個人,我們也不會泄氣。你們諸位和我一塊衝上去,立刻給點手段讓鬼子看看。你們各人有兩枚手榴彈,這手榴彈要逼近敵人,才拉開引線丟去,一個人至少拚他十個八個的,有沒有這個膽子?”

“有!”弟兄們一齊吼叫回答。

“好,出發!”金定洲結束了訓話。

金定洲命令副營長餘雲程帶十幾名弟兄,自己和營長何曾佩帶了十幾名,從觀音庵分著前後兩路出去。

從小西門衝來的這股日軍,繞到觀音庵北麵,打算穿過庵院,倒襲大西門。他們用四五門迫擊炮轟炸開路,掩護步兵向一排排廢墟推進。

金團長、何營長這一路從庵的前門出去,竄越日軍正在炮擊的廢墟,抄襲敵人的右翼。這段路程大約有四五十公尺,****的弟兄,個個都是下山猛虎的模樣,逢牆推牆,逢磚跳磚,一陣旋風似地攻到敵人麵前。

五六十名日軍,正聚合在幾排殘破民房的牆角下,提槍彎腰準備西竄。突然****從側麵跳牆出來,仿佛天兵天將。****大聲喊殺,衝到一丈多路外時,才把手裏的手榴彈摔過去。另外一邊,餘副營長帶的十幾個人,也大聲喊著殺啊,直奔到敵人麵前,幾乎到了麵對麵的程度,才把手榴彈拉響丟過去。

日軍沒提防,被夾擊在一片倒坍的房屋廢墟上,沒有任何可供掩蔽的東西。他們隻有也豁出命來拚,一邊拚,一邊突圍逃跑。隻有四五分鍾的工夫,瓦礫場變成了真正的墳場,滿地都是血肉狼藉的日軍屍體。

****正要撤退,可遲了一步。一直跟在日軍步兵後麵的那幾門迫擊炮,見自己人被打光了,便立即向這兒開炮轟擊。****弟兄們和剛才的日軍一樣,也是找不到任何隱蔽的地方,頓時被炸得血肉橫飛。結果損失極其慘重,何曾佩營長、餘雲程副營長和30名士兵,全都殉國。金定洲團長也受了傷,和僅剩的兩名幸存弟兄退回到華晶玻璃廠。

這一次逆襲雖然代價很大,但作為對日軍攻心戰的一個答複,卻是非常成功的。這答複就是虎賁的視死如歸精神,虎賁的不屈不撓的氣概。

“虎賁”的最後一分鍾

稀稀薄薄的圓日,已經升到了它一天中最旺盛的高度,但在凜冽的西北風“嗚嗚”地吹刮下,仍然感覺不出它給世界帶來的溫暖。

這個時候,****第57師全師的官兵,隻有300多人了。所有加入戰鬥的警察、第73軍倉庫守兵、20分站衛兵,都在最近3天的作戰中傷亡殆盡。並且這最後的300多人,隻有輕重機槍7挺、步槍30多支,子彈不到200發。拿步槍的士兵,有人隻拿著三五粒子彈,有的已全數耗盡。手榴彈算是多的,全師統計也僅有一百五六十枚。

這種情形下,團長作連長用,營長成了排長,連長以下,全當了列兵。兵力如此微弱,任何一道防線,都已經沒有火力能把敵人擋住,敵人就乘勢分股竄擾。東城的日軍,和北門的日軍合流,對著中央銀行第57師師部後牆,一邊燒一邊逼近。常清街的日軍用七八門追擊炮、4門平射炮,對藏有****的碉堡、覆廊作梯形射擊,漸漸地靠攏上南門。柴意新團長親自守著上南門的碉堡,殊死拚抗,才把日軍攔住。但從北來的日軍,已抄到柴意新的後麵,擔任柴團長後衛掩護的,是據守興街口南頭的朱煌堂排長,他將一挺隻剩60發子彈的重機槍,控製麵前的一條馬路,保證上南門的後路,局麵一觸即潰。但盡管如此,朱排長也咬緊牙關頂著。

隻有大西門,還在杜鼎團長的嚴守之中,日軍始終無法突入。這樣大西門到上南門的一段南牆就成了第57師的生命線。而後渡江突圍,就是從這條線路走脫的。就因為這道生命線的重要,所以日軍從小西門西竄的兩股部隊,一股出三雅亭,一股出楊家牌坊,如同兩把剪刀,目的就是要直取這條攸關性命的通道,並將之剪斷。尤其是楊家牌坊那把刀刃伸出來威脅特別大,金定洲團長在全體士兵傷亡到95%的情況下,還用30多人,去換楊家牌坊前的那片陣地,理由就基於此。

到了2日下午,日軍一麵派出步兵小分隊分股襲擊,對****占據一堵殘牆、一座破屋的散兵進行包圍切割,一麵調集所有的山炮進城,對著****還保存的5座堡壘集中轟炸。華晶玻璃廠的4座破屋,每座都中了百十顆炮彈,被打得磚瓦紛飛、塵煙蔽日。中央銀行的師司令部,前前後後也中了50多炮,因為日軍的炮陣地就在城裏,炮彈的爆炸點也在城裏,所以嗵嗵嗵、轟隆隆、嘩啦啦的三部曲音響全連成了一片,其噪音恐怖無法用形容詞來描述。

餘程萬坐在中央銀行的地下室,感覺到日軍的每一發炮彈落地,都像帶來一股狂風,不僅擁進了屋子,而且鑽進了地下室內。他靠著牆壁坐,風掀不倒他,但風帶來的沙石、硝煙,卻使他不得不低下頭閉上眼睛來抵擋。

日軍炮轟了足足有一個小時,完後,南北兩頭的喊殺聲,又隨之而起。

文昌廟的日軍,順風放了毒氣,而且故意在毒氣後麵,一邊放槍,一邊大聲喊殺,讓****驚慌失措,無力排毒。在這條街上防守的****迫擊炮營孔溢虞營長,帶著第169團第2營的殘兵,和師直屬部隊的雜兵,抵抗了兩日兩夜,餓了一整日,在大炮毒氣的進攻麵前,依然寧死不退。下午2時後,毒氣稀薄了,日軍再用擲彈筒擲彈,作衝鋒前的準備。擲彈筒對著街上每一層障礙物,都作集中轟擊,在覆廊下的士兵,一層層地和陣地共同毀滅。孔營長帶著幸存的弟兄,向衝上來的日軍反撲上去,槍彈早就沒有了,手榴彈平均每人手中隻有一枚,大家就拿著刀矛和敵人扭成一團,渾身帶血地砍殺,血已分不出是自己的,還是敵人的。這樣肉搏一次,士兵就要傷亡一次,孔營長的人馬一直減到隻剩10個人,沒辦法再守下去了,隻得縮短防線,退守到師部大門口50公尺外的一小段覆廊和障礙物後麵。

興街口南的陣地上,柴意新團長和高子曰副團長,都變成了班長。在上南門的碉堡被日軍平射炮轟毀之後,他們退到了雙忠街,這裏距中央銀行的師指揮部南邊隻有30公尺的距離,高子曰副團長,守在碉堡外的散兵壕裏,身旁有7個部屬,其中有3營營長孟繼冬、連長王義田,他們此刻都成了列兵。這裏敵我相隔太近,彼此隨便講話,都可清晰入耳,所以日軍也就不敢用重武器了,否則一同毀滅。

日軍大兵喊:“中國兵放下槍過來吧。”

高子曰就大罵:“小日本,你過來吧,宰了你!”

在高副團長咒罵敵人時,日軍以為有機可趁,便派兩個大兵從壕溝側麵,緩緩地向前爬。士兵假裝沒看見,等他們爬到溝口外,看那樣子要扔手榴彈了,王義田連長手握刺刀,猛地跳了出去,給那兩個日本兵一人一刺刀,捅完了他自己往溝裏一滾,躲避敵人的報複射擊。

這樣相持了兩個小時,日軍從後方運來了汽油,將紙團木片沾了汽油,點著後向****壕溝裏拋。在救火的混亂之際,高子曰的手掌被敵人一顆子彈射中,孟營長請他下火線去,但他咆哮著怎麽也不肯。火越燒越大,陣地守不住了,高副團長就在弟兄們的攙扶下退到第二道塹壕。

日軍向中央銀行越逼越近,隻有在牆外護衛的特務連警衛排,還死守著柴團長所在的南口碉堡,這是師部向外的唯一一道通路了。碉堡的西側是幹文中學,那裏的敵人在相距20多公尺的牆角下,不停地喊話,叫:“中國投降!中國兵快投降吧!”朱煌堂排長氣不過,就握著一顆手榴彈,跳出壕來向那喊話的地方投過去,炸響的同時,一粒子彈射過來,正中他的腿部,他倒在地上,滾回了工事裏。

日軍知道****的人員已所剩無幾,就用壓倒優勢的兵力,組成波狀部隊向第57師師部周圍湧進。這樣一來,師部四麵都被敵人用槍炮對準了,隻要火光迸發,中央銀行必被打成彈孔瘡痍的馬蜂窩無疑,但所幸的是日軍此刻又不敢這麽猛烈地開火,因為無論哪一麵射出的槍炮彈,都有可能傷及到他們對麵的自己人的。日軍的戰場指揮官,抓耳撓腮,不知用什麽法子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