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長,敵人現在入城部隊有幾萬人,我們在城裏的力量隻有幾十人,太單薄了,可不可以師長先渡過江去指揮呢?”杜鼎的語氣極其懇切。

“我有我的考慮,你們別管我!”餘程萬自有主張地說。

杜鼎在電話是答應了,但嗓音有點梗塞,餘程萬不加理會,把電話擱下了。

這時師部外的槍聲,劈一下,啪一下,稀疏下來,日軍似乎在沉寂中想覓取一個機會再掀。孫進賢的電話每隔10分鍾打來一次,先報告傷兵過江,其次報告自己渡江,再報告到達了南岸,接著報告在路上拾得彈藥500餘發、手榴彈36枚,路上有警察屍體30餘具,可以證明是上次警員突圍遺留下來的。又約莫過了20分鍾,第170團的一個士兵打來電話,說過江的部隊在三裏地之外和敵人遭遇,孫團長已受重傷,請師部速派長官前去指揮。餘程萬聽了這個電話,心頭仿佛被猛擊了一拳,他臉孔發青,有幾分鍾沒有作聲。如果這條路也走不通的話,那麽意味著他一切都完了。

一陣急促的踏步聲,柴意新團長手提了步槍,滿頭大汗,跨了進來。

“師長,您沒事吧?剛才我掛電話過來,久久不通,所以我來看看。”

餘程萬望著柴意新,說:“你來得正好!孫團長在南岸受了傷,弟兄們沒人指揮,你去吧!”

柴意新搖頭:“師長,職不能去,職現在帶的弟兄,守在街南口移動不得,如我一個人過去,連劃船的人也沒有。”

餘程萬說:“現在就你合適。”

柴意新依然推辭:“師長,職覺得自己守城比過江有把握,能支持多久就支持多久。可已過江的部隊,兄弟團和直屬部隊較多,不是平時我帶的隊伍,我沒有把握,再說友軍,若是碰到了,他們會聽我一個團長的命令嗎?要我過江,是白白送死。我個人為國犧牲,沒有問題,我去了要是達不成任務,反誤了事,就罪過大了。師長要我去,幹脆把我槍斃算了。”

餘程萬見他說得那麽實在和誠懇,也沒法再說什麽,隻是焦急地嘀咕道:“你說的自也有理,可是過江的隊伍,沒人指揮,不但完成不了任務,還要有全部犧牲之虞呀!”

柴意新痛快地說:“這沒有問題嘛,師長去了,不就全解決了嗎?南岸不也是我們的陣地嗎?師長又沒有離開戰鬥,河北岸、河南岸有什麽分別?而且援軍部隊,根本上是歸師長指揮,師長兼了副軍長的職嘛,師長去了比我去要好得多。過江的電話線也架成了,師長過江了再指揮這邊,也沒問題。”

話說到這裏就明白了,柴意新是想留下來當撤退的後衛,讓餘程萬先走。餘程萬不禁充滿感激和深情地拍了拍柴的肩膀。餘程萬原來是想最後走的,他準備把責任和危險全放在自己身上,如果實在脫不開身了,也死而無憾。沒想到柴意新如此仗義,把生路讓給他,將絕路留給自己,這叫餘程萬怎麽能不感動!

“好,我去吧!”餘程萬覺得此時不是纏綿的時候,就下了決心道。

“我馬上過江,若是電話線被割斷了,或者我在南岸作戰有意外,你可以在城裏自行處理戰事。”餘程萬緊緊握著柴意新的手說。

他接著下令柴團長守師部,高子曰副團長和孟繼冬營長守街口的堡壘。他自己指定師部官兵8人,攜帶機密文件和隨身武器,和他一同過江。這8人包括參謀長皮宣猷、參謀主任龍出雲。

渡江

時已12月3日淩晨2點。

餘程萬師長前麵兩名弟兄,由衛士排排長餘偉安率領,各提了一支步槍,擔任尖兵任務,餘程萬本人提了支手槍居中,其餘5個人有的拿手槍,有的握手榴彈,負責殿後,成單行,魚貫走出中央銀行,向南出發。

滿城的房子,全已燒光,火焰不撲自熄。隻有幾處倒下去的殘存屋料,還在地麵冒幾叢微火,燃些淡泊的青煙嫋嫋上升。城裏已聽不見劇烈的開火聲,僅有些零星的槍聲,像小孩玩的鞭炮。在驚天動地的戰爭狂潮之後,這些景象似乎給人以寂寞和淒涼的感覺。天空中的硝煙散落下去了,抬頭能看見夜幕裏的點點星光,晚風吹來,雖還帶著焦糊味和火藥氣,但終歸已不是前幾晚的那種炙人空氣。

餘程萬一行人越過興街口,走到上南門,見對麵巷子裏,隱隱約約有些小股日軍在活動,他們馬上疏散開來,各人握緊了武器,挨著燒毀的房屋,擦著打碎的斷牆,繞到十字街口。

過了這道街口,便是江邊碼頭。

沅江在稀疏的星光下,閃動著流水的微波,碼頭下的排浪,打在沙石上,發出“卜卜”的響聲,城裏零落的槍聲,或遠或近,穿過夜空,相襯之下,這水聲愈發顯得清晰和細微。20多天以來,餘程萬他們是第一次聽到大自然的聲息,感到由衷的親切和放鬆。

大家悄悄地順著江岸走,先向西走了一段路,沒有看到渡船,於是估計我們控製的船,都已被孫進賢的部隊用了。餘程萬叫眾人不要急,他說:“向東一定有船,我們把敵人控製的船,奪一艘過來就是了。”

聽了師長的吩咐,大家就又掉轉身向東走。走了沒多遠,看到兩三個敵人的影子,從碼頭上來穿進河街的小巷子裏去,這證明碼頭是有渡船的。弟兄們閃在殘破工事下,讓敵人過去,副官鄺文清拿著一支手槍和一枚手榴彈,沿著水邊打尖向前摸索,果然不到二三十公尺,就發現有一艘孤單的大帆船,拋錨在木樁邊上。鄺副官輕手輕腳地走到船邊,扶著船頭向裏察看,沒有人,他心中大喜,立刻爬上船去,在衣袋裏摸出一方白手絹,在空中連連招晃。

餘程萬等人發現了,就小跑奔過去,動作利索地上了船。餘最後登船,等他進了船艙,衛士李炳鬆,就一篙子把大帆船撐開了。

船離岸約一丈多遠,江水忽然變得極深,竹篙子都撐不到底,大家就有點慌了,因為船上所有的人都不懂駕船。怎麽辦?個個都爭著用篙子向水裏試探,但都漫無邊際。正在著急時,好像老天有意幫助他們似的,突如其來吹過一陣強勁的北風,呼呼作響,把船向南推去。江水的流向原本是自西向東的,風偏偏由西北向東南,正是他們要取的航線,於是他們篙櫓不動,聽憑這船由北岸向南岸斜流。

船已斜過了沅江的一半,北岸的日軍似乎才發現船不見了,“突突突”掃來幾梭子機關槍子彈。但沒有一個人受傷。風勢很猛,帆船片刻便脫離了日軍的射擊範圍。

餘程萬從船艙裏站起來,依依不舍地回首翹望常德城,那南牆的殘破城基,還隱隱地有道黑線,燃燒不盡的餘火,變成了無數道紫色的輕煙,繚繞上升。炮聲喊殺聲房屋倒塌聲全沒有了,隻是那“刷”一聲“啪”一聲的步槍流彈響,還點綴著戰場的氣氛。餘程萬想到8000多****男兒堅守這座城池,死戰隻剩200餘人,這悲壯的情景,真是不堪回首。柴意新團長擔任守城待援的重任,憑那幾十個人赤手空拳,不知還能苦撐多久?他思緒翻滾,船,在這時快臨近南岸,大家全靜止得沒有一點氣息,隻聽到西北風嗚咽地從常德城區那兒刮來,宛如8000弟兄的英靈,在空中給他們相送。餘程萬一陣心酸,終於落下滾滾熱淚,情淒中,他突然叫道:“把船劃回去,劃回去!”

皮宣猷參謀長在船頭問:

“師長,劃回去?”

餘程萬執意地說:“劃回去,我舍不得常德,與其死在城外,不如死在城裏,與城共存亡。”

皮宣猷道:“那麽,我們這迎接友軍的計劃,不全落空了嗎?過江的部隊,誰來指揮?假如我們馬上碰到友軍,現在是2點多鍾,我們在天不亮的時候,還可以殺回常德呀!”

餘程萬問:“你聽聽南岸有沒有槍聲?我們能接到友軍嗎?”

在後艄掌舵的鄺文清副官插嘴道:“報告師長,我們不能再猶豫了,為了挽救弟兄,一秒鍾都是寶貴的。友軍走遠了,我們更應當去接他們,假使他們越走越遠,豈不更糟糕?”

軍需官鄧萬裏勸道:“師長不必考慮了,職說句徹底的話,回城去無糧無彈又無人,根本守不了這城。若受傷被日軍俘虜,反為不美,但憑師長親自出麵,親自指揮,援軍進城,光複常德是絕有把握的事情。”

衛士排長餘偉安也說:“這樣大的北風,我們無人會撐船,要回也回不去了呀!絕無考慮可能,師長不必考慮了吧!”

餘程萬默然地站著。他百感交集,手不停地去摸夾在脅下的那把左輪手槍。他衝動地真想一槍結果自己,他的動作早已被旁邊的衛士看見,準備萬一不測就撲過去。但最終,在弟兄們你一言我一語的勸說下,餘程萬還是放棄了自戕的念頭,他把希望寄托在找到援軍,光複常德上。

船靠近了南岸,大家怕岸上有日軍攔截,都盡量克製自己的聲音,就連每一聲腳步,也是輕輕地抬,輕輕地放。

同時大家也預備敵人一開槍,就衝鋒上岸。但南岸的房屋樹木,在星光下露出黑黝黝的輪廓,並無動靜,這就使他們心定了。船悄悄地靠了岸,餘師長牽了繩跳上沙灘,把錨紮在一塊巨石後麵。船上的人,依次上岸,餘程萬站在沙灘上,向四周觀察了一遍,他見左邊有房子,還有燈光,有燈便有人,而且很可能是日本人,於是他就決定引弟兄們沿河向右走,避開左邊南站的民房。

他們幸虧朝右方向走了,剛走開沒幾分鍾,就聽到“突突突”一陣機槍聲,在左邊射出。看那子彈帶出的火光,正奔向江邊那隻大帆船。

大家就趕緊地朝上遊走,沿著上遊,這一段江由南到北傍著條公路,直通桃源。餘程萬料到公路必布滿敵人,因而就在公路和江水的中間鑽隙南行。星月無光,霜風遍地,昏黑的曠野寂無聲響,餘程萬帶了官兵8人,在小路上穿溝翻堤行進。回看常德隻有幾縷紫煙,在長空依依相映。

渡江後的說法

對於餘程萬突圍後在南岸的遭遇,有各種各樣的說法。最終是找到了傅仲芳的聯絡員,並與魯道源的新11師32團會合,光複了常德,這點是一致的,但之前的一段曆程,有的說很慘,有的說很順,眾說不一。

周詢先生提醒我要注意黃潮如先生的記載,因為黃先生的文章得到過餘程萬本人的親筆題序,所以真實度較大。

在這裏,我將黃潮如《常德守城戰紀實》裏關於撤退到南岸的一段摘錄如下:

餘師長渡過南岸,即遇敵哨兵,為先發製人計,當即將哨兵擊斃,南岸敵聞槍聲,遂四麵包圍,餘師長率兵20餘人,且戰且走,20餘人被敵衝散,餘氏左右僅副官衛士各1人了。且副官亦負傷。黑夜中不辨東西,疾行四五華裏,天色已露微明。轉過一村落,發現敵大隊迎麵而來,乃急避入民舍,衛士登前閣隱藏,副官因流血遍體,乃佯死門側。餘師長則入後房,持手槍,危坐待敵。敵隊經過時並未入內,瞥見門側副官,竟戲言‘又死一個’。大隊通過後,餘師長再率副官衛士前行。又5華裏,左腳因二次長沙會戰為炮彈所傷,不能長途徒步,無法行動了。正在急困中,遇自城中疏散避此附近山中難民。戰前餘氏在城,常輕裝簡從,獨步街衢,於是市民均認識師長。惟餘氏經半月來巷戰,已是蓬頭垢麵,憔悴枯瘠,無複人色,但難民尚能辨認。知師長已不能行動,乃扶入山村,妥為招待。闔村聞訊,鹹殺雞宰羊,以饗此民族英雄。晚間村民自動放哨,偵探敵蹤。師長半月來未有一日睡眠超過兩小時,至此已得一整夜之休息。4日拂曉,村民備籃輿一頂,由山中僻路早送黃土店,至此始出險境。餘氏事後曾與餘談及此事,謂鄉民感情之隆,令人感奮。言下幾欲墮淚。

當餘師長3日拂曉遇敵時,參謀長皮宣猷與參謀主任龍出雲,亦有同樣之遭遇,情形險惡,則有過之。皮、龍二氏隨行僅一勤務,匆忙中趨入農舍,初擬避入房中衣櫃,繼覺不妥,乃隱蔽後門外草堆中,敵兵入內搜索,勤務即被槍殺。敵兵在搜索一過後,休息炊飯,約2小時始去。未幾,又聞人喧馬嘶,二批敵大隊又到,亦在該村炊飯。如是一批去一批來,直至下午4時許始告靜寂。皮等潛伏草堆一天,已飽受虛驚了。

最強的音符

有時候會出現這樣的情況,當人們傾聽一段悲壯、激烈節奏的交響樂時,眼看它就要終止,各種樂器在指揮凝固於半空中的雙手控製下已無一點聲息,便以為這段樂章已告結束,有的人甚至會喝起采來鼓掌,或起立離座,但他們沒有想到,還有一個最強烈的音符在末尾,樂隊在刹那間又奏響了一個驚人的旋律後,才讓聽眾**氣回腸,充滿感慨地度過了整個樂曲的曆程。如果拿這個例子來比喻第57師的常德守城戰的話,那麽我要說明的是,它末尾的那個最強烈的音符可能不是餘程萬突圍,而是柴意新將軍之死。

餘師長率部突圍,留城牽製日軍的柴團長扼守華晶玻璃廠這個最後的據點,與敵死拚。至黎明時分,柴將軍毅然率領殘部向敵衝鋒,殺出大興街,奮勇前驅,在府坪街春申墓旁,不幸中炮殉國。

黎明,一輪鮮紅欲滴的朝陽升起,一個壯士的身軀卻永遠埋入了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