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的馬再飲一口沅江水”

許多年前,我在著名的風景區浙江杭州柳浪聞鶯公園,看到一座日本前首相田中角榮埋下的方尖碑,上麵刻著幾個大字:

中日不再戰

因為我們這代人沒有經曆過那場戰爭,所以當時我並沒有太在意。但隨著這幾年中日兩國的交往愈來愈頻繁,直至我寫這本書,又重溫兩個民族的曆史淵源,我漸漸地琢磨出一些意思來。

戰爭,可以說誰都不需要,中國人不要,日本人也不要。但戰爭是手段,戰爭的並不是戰爭本身,不要戰爭,並不是說連同那也消失了。

不,日本人雖然淘汰了戰爭這種野蠻的方式,但他們對東方這塊肥沃土地的熱望,他們對稱雄地球世界的夢想,是一時一刻也沒有放棄過的。

1943年12月,日軍第11軍攻占了中國湖南省常德市。按日軍此次“よ”號作戰計劃,隻要占領了常德,部隊就要撤離並恢複原態勢。戰前的命令是這樣寫的:

“一、第11軍司令官於11月上旬發起此次作戰,進攻常德附近,摧毀敵人的戰力。作戰目的一經完成即恢複原態勢。關於其時機,另行下令。……”

《昭和17、18年的中國派遣軍》一書裏記載:

“第三期作戰(返轉作戰)

中國派遣軍總司令部認為,通過此次作戰,已將企圖向雲南方麵轉移的敵中央軍,大部牽製在該方麵,使敵不易展開對緬甸的****。因此,判斷攻占常德即已基本達到此次作戰目的,遂決定讓第11軍及時撤離常德,11月21日下達了要旨如下的派遣軍命令:

第11軍司令官消滅常德附近敵軍事根據地後,應即恢複原態勢。”

12月11日,岩永旺接到了橫山勇要他率兵撤離常德的手令。事實上,其它幾個師團在早幾天就已先期離開了。

岩永旺把他的營帳搭在汩汩流淌的沅江邊,遠遠地望去,像一個隱居的忍者露宿地。警衛隊長曾告誡師團長,說江邊不安全,會有中隊來偷襲,要為他派一個中隊的日軍擔任守衛。岩永旺立即拒絕了隊長的建議,他從鼻子裏嗤了聲,在肚裏譏誚地諷刺:簡直是一介武夫,根本不懂田園風光、山水寄情。他不僅不要衛兵在四周站崗放哨,而且連穿軍裝的人都不準在他眼裏出現。他自己換上了和服與木屐,帶兩個夥夫做仆人,都套上日式的便裝,悠然自得、閑雅淡遠,在沅江邊過起陶淵明式的“采菊東籬下”的生活來。

清晨,江麵上湧起了大霧,岩永旺興趣頗濃,獨自搖了條小船漂泊在江岸,穩坐船頭專心垂釣。他釣的魚有時候拿到廚房去做生魚片,有時候就在江邊的篝火上燒烤,這些,都構成了他親近大自然的一種充滿情趣的內容。

然而,他不應該忘記,這大自然並不是屬於他的。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傳來,通信兵闖入了他的營帳的領地,隔得老遠就朝著江邊向他報告:

“師團長閣下,橫山勇司令官的急電,請您今天開拔,帶部隊撤退!”

喊聲在空曠的江邊,帶了回音,傳得很遠。岩永旺感到體內有一股溫馨的氣息突然沉落下去,手不禁一軟,就在這當兒,一條估計不瘦的江鰻從他的鉤邊滑跑了。

“要走了?要走了?”他在心裏發出輕歎般的疑問。他像一個癡情的戀人,望著美麗的沅江依依不舍,喪魂落魄。

也許岩永旺根本就應該是位詩人,因為他的感情太豐富,可又因為他把感情寄寓在他向往得到的事物上過多,所以他成了一名軍人。軍人就要用武力來得到他感情寄托的對象。

終於,岩永旺無法再延續命令所規定的時間,他集合起隊伍要告別常德,告別沅江了。可就在隊伍已整裝待發之際,他又突發一股不可遏製的留戀之情,癲狂地策馬向沅江邊奔去。

參謀長山田大佐喊著問:

“師團長閣下,您要到哪去?”

岩永旺勒住嘶叫的坐騎,回答:

“我要讓我的馬,再飲一口沅江的水!”

他騎著馬衝到江邊,一直衝到江水裏,濺起沒過他頭頂的浪花,浪花把他渾身上下都濺透了,他才掉轉馬身往岸上跑。

山田追到江邊,焦急地說:“岩永師團長閣下,請快走吧,不能再拖了!”

岩永旺不吭聲,看他樣子,像是想再騎馬向江裏衝第二次。

“閣下!”山田幾乎是在哀求了,“中隊正四麵八方向常德逼來,前頭部隊已在向常德進攻,我們留下的掩護部隊也已到了最後的撤離期限,再晚的話,他們就有被包圍的危險啊!”

“山田君!”岩永旺突然悲傷而又沉重地喊道,“我們為什麽要走?我們為什麽要走!”他似乎在問天,可是蒼天隻有西北風的嗚嗚作響聲。“我們為什麽要走?我的兩個聯隊長死在這裏,我差不多一個聯隊的士兵死在這裏,這是我們用上萬名日本人的鮮血換來的城市,換來的沅江,可我們沒有在這平平安安地過上一天,就又要走了,可惜嗎?遺憾嗎?難受嗎?你要是沒有的話,我有!我在感情上舍不下!我真想把這座城、這條江、這塊土地,都搬回去,搬到我們日本去!”

山田聽了岩永旺這番話,沉默了。半晌,他才說:“師團長閣下,請您原諒!我也留戀這片土地,不過我想,憑我們戰無不勝的皇軍的神威,我們不用把這座城、這條江搬回去,我們會來住的,永遠住在這兒。它,就屬於我們的!”

“哈哈哈……”岩永旺爆發出一陣失態的大笑,笑完之後,他又露出極明顯的悲哀神色,“不會了,不會了,永遠不會了。”他失落地自語道。1943年,正是日本走下坡路的時候,作為掌握戰局的中將師團長,他太知道自己的處境了。

停頓了片刻。

“走吧,我們走吧。”岩永旺輕聲自語道,他又朝如詩如畫的沅江望了最後一眼,然後掉轉身騎馬跑去,他再也不可能回來了。

大概,世界上所有的軍隊都如此:進軍的時候威武雄壯,撤退的時候窩窩囊囊。

轉戰了一個多月,在冰天雪地的湘北大地縮成一團的日軍部隊,又冷又餓,又累又乏,一聽說要撤退,他們竟然狂喜地歡呼起來。他們在占領常德的時候,都沒有這樣歡呼過,可想而知他們在歡呼聲下的那種思歸心切。

命令一下達,他們掉轉屁股就往後跑,連同那些傷兵,也都一瘸一拐地不甘落後。這樣一支隊伍,不用形容都可以想象得出了,他們雖然沒打敗仗,但就像吃了敗仗一樣,兵敗如山倒,潰軍瀉千裏。

有兩份資料可以證明當時日軍的狼狽。一份是王敬久致徐永昌密電:……(敵人撤退遺下的物資)軍馬98匹,山炮、毒氣炮6門(內有在石

門友軍所失俄式山炮4門)、輕重機槍13挺,步槍706支,擲彈筒56具,戒嚴刀4把,麵具36個,火焰放射器2具,電話機3部,被覆線23500公尺,刺刀、鋼盔、手槍、望遠鏡、煙幕罐、毒氣罐、毒氣彈、衛生器材326件,各種彈藥984顆,敵11軍作戰命令等351件號。

一份是湖南省參事室供稿,內中說:

日軍此次撤退,極為快速,密集部隊日夜不停地奔跑,拿著地圖和指北針,逢山過山,遇水涉水,很少有單獨離隊的。敵軍撤退快速,沿途丟棄病傷騾馬甚多,裝備彈藥也有遺棄。騾馬大多為老百姓拾得宰吃了。各個山頭附近都有日軍遺棄的死屍,草草掩埋,後為居民挖出,剝去呢服皮鞋,暴屍露骨,為野狗烏鴉啄食。

日軍第11軍司令官橫山勇從湖北沙市觀音寺指揮所趕到前線,督導部隊撤退,見到這番潰不成軍的樣子,極為震怒,立刻下令全軍停止前進,整頓軍容和隊形,丟槍棄彈者立即槍斃。

橫山勇把最稀拉的第3師團第34聯隊聯隊長梁瀨大佐叫來。梁瀨還以為司令官有什麽好事給他,扭著屁股一顛一顛地跑來,大聲喊:

“報告司令官閣下!本聯隊長奉……”

還沒等話音吐完,橫山勇就揮起指揮刀的刀背砍過去,砍得這位聯隊長血流滿麵。橫山勇咆哮道:“你下次要再帶不好隊伍,我就不是用刀背,而是用刀刃砍你!”

江還是這條江,城還是這座城

岩永旺有一句話說得對,強大的日本軍隊能用武力占領常德、占領沅江,但他們搬不走常德和沅江,永遠搬不走。

就在日軍撤退的同時,國民黨第二線增援部隊已向常德逼近靠攏。12月6日,第二線的各個軍開始總****,擔任正麵攻擊的是魯道源的第58軍。傅翼的第72軍也隨後趕到常德沅水南岸外圍戰場。第58軍從興隆橋、八鬥灣、雙羊坪直攻二裏崗和德山,第72軍由發旺橋、興旺橋、道林寺直取鬥姆湖鎮和裴家碼頭,壓敵於沅水南岸。****的攻勢有如銅山東崩,洛鍾西應,戰鬥齊起,萬鼓爭鳴。

為準備****戰鬥,12月5日,58軍即自黃土店、新橋、田家坪間地區前進至金陵橋、興隆橋間地區。6日拂曉,魯道源令一部向八鬥灣、坡望衝推進,主力則向芭茅堤、娘娘衝、二裏崗攻擊前進。攻擊部署為:

一、新10師(缺29團)配屬戰防炮1連,於5日開進於金陵橋、南家衝、鄭家衝間地區,詳偵當麵敵情,於6日拂曉向八鬥灣、坡望衝之敵攻擊。

二、新11師配屬戰防炮2連,於5日開進於太子廟、興隆街、黃泥巷間地區,詳偵敵情,6日拂曉向芭茅堤、娘娘衝、二裏崗之敵攻擊。

三、新10師第29團為軍預備隊,在新10師左後鴨七嶺方向跟進。

各路開始攻擊後,新10師28團團長楊祿增一馬當先,占領了赤崗牌高家溶之線,新11師32團團長鄭社科奮勇前攻,衝入太平橋放羊坪一帶。戰鬥不久,兩個師的部隊即將日軍警戒線突破,中午11時許,攻占了高家灣、薑家衝、下娘娘關、蔣家坪之線。

八鬥灣附近日軍布置了掩護兵力3000餘人,劉家衝附近約1000人,二裏崗有2000多,此時,這些敵人均呈現出倉皇的狀態。

第58軍炮兵營徐肯堂營長令第10連連長黃賢直向敵炮擊,機關槍連則以輕重機槍幾十挺向敵陣地猛烈掃射,隨之,步兵發起潮水般的衝鋒,排長王綿然、王治發身先士卒,舉槍跳入敵陣中,在他們的麵前,日軍一排排地倒下。

進攻開始的第一天,新10師肖本元師長率部便進出於七鬥衝東西之線,次日下午2時已占領七鬥衝以北地區。新11師侯鎮邦師長亦於7日率部攻占了土田衝毛灣之線,並繼續搜索後撤之敵。

攻擊前進至8日拂曉,當麵日軍退踞寨子嶺、琵琶衝、楊家山、毛家渡一線。58軍預備隊第29團團長常正學派一營士兵經飛機場、吹風崗,向蘇家渡攻擊敵左側翼後方,經過6個小時激烈戰鬥,第一線部隊即於中午11時攻占寨子嶺、琵琶衝、毛家渡、陸家湖之線。下午2時,日軍守勢愈來愈動搖,節節敗退,一部分渡江退守德山市,一部分退至烏峰嶺西北小河對岸地區,還有一部分退守李家南側的幾道長堤壩。

第58軍在魯軍長的命令下追蹤前進,先頭部隊將蘇家渡東南高地東門城、烏峰嶺敵掩護陣地擊破後,魯軍長當即命令新10師肖師長乘敵立足未穩,從蘇家渡的老碼頭強渡過江,向德山市進擊,再令新11師侯師長圍攻烏峰嶺西北地區孤立之敵。激戰至黃昏,兩個師的部隊殺得敵人死傷狼藉,新10師的第一線部隊足以馬上占領常德外圍的重要據點德山,新11師32團的一部分兵力則已疾進到南站。

按當時情況,****第二線增援部隊的第58軍、第72軍、第18軍,要做到速殲沅水南岸之敵,盡早入城是完全有可能的,但遠在重慶的國民黨軍委會考慮到常德方麵的日軍仍有8個聯隊,擔心“若第18軍和歐震兵團(第58、72軍)****無效,耗用殆盡,轉恐無力收拾常德戰局,而誘起敵更奢之企圖”,故不敢貿然下令急攻常德,隻是要各部隊保持現有態勢,發動一些小型進攻,收複若幹城郊據點,以觀敵情動態。

8日傍晚,正騎在馬背上用望遠鏡觀察前方戰況的魯道源,收到兵團司令歐震的通知:停止前進,原地待命。

魯道源氣得大罵:

“那幫在陪都的大樓裏吃幹飯的家夥,亂下命令瞎指揮,他們懂個屁!”

果然,魯道源派出偵察兵進常德城探取情報,證明常德的日軍早就已撤空,隻剩下小部分掩護部隊在守衛。他把這情況上報歐震,再轉報重慶軍委會。軍委會起初還不相信,直到傅翼也報告了同樣的情況後,他們才恍然大悟,於是在9日淩晨,急令各部攻城。

魯道源將指揮所前移何家衝,9日清晨飭新10師肖師長以一部追擊退往石公廟之敵,新11師32團主力則向常德攻擊前進,占領南站的兩個營在炮火掩護下強渡過江,協攻常德。9日中午12時許,58軍部隊冒死力戰,排撻敵兵,奮勇攻入常德城。

都以為大功告成了,沒想到敗退之敵退至楊家橋、俞家村附近地區後,會合另外兩股策應部隊,在飛機掩護下,向常德西北門猛烈反撲,攻入城後,日軍與****短兵相接,激戰3小時,雙方死傷慘重,而****於下午4時被迫複又退出。

在這逆轉的危急形勢下,魯道源急如星火地命令新11師主力從德山漏夜渡江增援。

10日,魯軍長以嚴厲的手令下達侯師長:

“侯師長:查該師32團團長鄭社科曾報稱於昨日下午3時渡江,迄6時尚在岩橋逗留,如此畏縮不前,以致常德各城幾得而複失,殊失革命軍人精神。著限本日下午11時前將殘敵肅清,縱剩一槍一彈,務確保常德城。如有違誤,即槍斃該團長,仰即轉飭切遵為要。軍長魯道源12月10日下午7時於土田衝指揮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