調虎離山

常德人應該永遠記住岩永旺這個日本人的名字,因為是他,親手將常德城一度從地圖上抹平。1943年10月5日,一艘線條優美的日本武裝汽艇拐出皖水,自東向西,沿著寬闊的長江逆流而上。江兩岸的景色,呈扇形隨著波濤洶湧的江水緩緩向後倒去,一望無際的鄂贛平原,在秋日碧透的天空下,仿佛沉睡之中的巨人,微微起伏的村莊、田野和樹林,宛如它沉重的呼吸。

汽艇的馬達聲非常單調而且嘈雜,但溶化在水天一色的大自然氣息中,卻又顯得那麽微弱,僅僅是點綴而已。船過了小孤山、泊湖、大官湖,已是太陽爬起很高的時候,江麵上蒸騰著一層薄薄的煙霧。由於過了這段經常有中國湖防遊擊隊襲擊的水路,加之天氣格外晴朗,所以艇上的幾名日軍軍官都從艙底跳出來,在舷邊的欄杆旁踱步、瞭望。

隻有一個艙門依然緊緊鎖閉著,侍從畢恭畢敬地等候在門口,幾次都想敲門報告船行所至的位置,但都猶豫著最後還是忍住不敢敲門。

門裏麵時而死一般靜寂,時而爆發出一陣不加任何拘束的哈哈大笑,惹得門口的幾個隨從麵麵相覷,可誰都沒有流露出一點除冷漠之外的特殊表情。

過了晌午時分,艙門內響起“窸窸窣窣”的著衣聲。不一會,身套呢質中將軍服的岩永旺走了出來,他問:“到哪裏啦?”

旁邊的軍官“啪”地立正答道:“船已過鄂城,就將到漢口了。”他“喲西”答了一聲,便邁步跨到船頭去了。像道斑斕的影子,與岩永旺同房的妓女從側門溜回到她自己的角落。

岩永旺仿佛還沉湎在剛才感情衝動的情緒中,他眯起那雙細細的小眼睛,站在船頭長久地注視著麵前這條被剖開成“人”字的大江。侵入中國之前,他還從來沒有見過像長江這樣美、這樣雄偉、這樣凶猛的水流,它洶湧流淌,一瀉如注,匯入海洋深陷之處消失無蹤,就像大地傾斜了似的。

激流如此迅猛有力,可以把一切裹挾而走,不僅是那些死鳥、死狗和溺水的茅草植物、泥石岩沙,甚至一座村莊、一座城市都可以衝走,一切都被深藏在內部令人昏眩旋轉的狂潮卷走,由此他產生了一種畏懼,他似乎看到了他生命最後一刻的到來。因而他對巨大的水脈產生了莫名的崇敬之情。

他在寄回國內的信件中坦露心跡道:“我喜歡女人喜歡水,因此我格外喜歡中國這塊被我們日本人稱為支那的土地。因為支那山清水秀,江河氣度非凡,因為支那的女人品種繁多、豐腴美麗……”

正因為如此,這個從島國登上大陸的日本將軍,才會對中國產生如此執迷的渴求,如此強烈的征服欲。他發動和參與的每一次戰鬥,都被他認為是一種對美、對生命的痛苦追求。在追求中,他像一個單戀的偏執症患者,陷入不可自拔的瘋狂狀態。

“師團長閣下,再過1小時,就要到達漢口碼頭了。”第116師團參謀長山田卓爾大佐走到船頭提醒岩永旺。

“嗯唔?”岩永旺好像一時還沒有明白過來山田大佐為什麽要鄭重其事地提醒他。

“閣下,您不是說,要整理一下參加此次作戰會議的資料,在會見橫山勇將軍之前,討論一下的嗎?”

“哦!”岩永旺徹底從無規則的情緒波瀾中回到現實的理智之中,恢複了他作為軍人,長期養成的嚴肅、冷酷的表情與姿態。

“漢口方麵有沒有電報?”岩永旺邊向艇上的會議室走去,邊問尾隨他的山田。

“有,剛要向您報告,第11軍司令部來電,說橫山勇司令官將到碼頭迎接師團長閣下。”

“橫山勇……”岩永旺嘴角浮起一絲輕蔑的嗤笑。

無論如何,橫山勇這個名字都贏不了岩永旺的尊敬。他獲得第11軍司令官這個職務,完全是憑運氣,而不是靠他本人的指揮才能,岩永旺這麽評價。一年半前,阿南將軍由於第三次長沙會戰被中國第九戰區司令長官薛嶽打得慘敗,被迫辭職,由塚田攻大將接替他的職務。塚田攻曾任陸軍部第三部部長,1937年任華中方麵軍參謀長,後又任南方軍總參謀長,是日本陸軍立下赫赫戰功的名將,他擔任第11軍司令官實在是眾望所歸。沒想到武漢這座城市對於這員大將來說,竟然是生命劫數的終點站。1942年12月18日,塚田攻偕同高級參謀藤原武大佐等人,乘飛機從派遣軍總司令部所在地南京起飛回往武漢。座機飛臨安徽太湖上空,被駐紮在大別山區的****第21集團軍138師的高射炮營發現,立即裝填炮彈,瞄準目標,一個排射,塚田攻大將的座機沒有任何防備,尾艙被擊中起火,拖著濃濃的黑煙,墜毀於太湖附近。飛機爆炸後燃燒,大將和機組、隨行人員無一生還。當時,岩永旺還奉令派出116師團的搜索部隊去查找大將一行的屍體,他連連感歎說:“真是太可惜了,太可惜了!”因為塚田攻任該司令官才僅僅半年工夫啊!

就在眾多的師團長都在揣測這下該誰來接任已故的塚田攻時,突然春風得意的橫山勇攜帶天皇的命令在武漢跨下了飛機的舷梯。是他?人們似乎並不太知道這個出身於工程師的將軍的名字。雖然他已經過了50歲,論資曆可以輪到他,但他在軍界一連串的職務中,顯然還沒有擔任過出生入死的作戰主官,就憑這一點,他就得不到各軍的司令官和師團長們的信任。那麽軍部為何要起用他呢?也許是他真有些本事,以前大家了解的不多,也許是他湊巧在東京,熟悉他的人在天皇及軍部頭腦的麵前美言幾句,就委以其重任。究竟行不行,眾人拭目以待。

橫山勇到第11軍後打的第一仗就是鄂西會戰。為了顯示新司令官上任後的虎虎生氣,橫山勇大膽地將軍指揮所設在了沙市前線。並且,他采用了與第11軍過去不大相同的戰術,嚴格而巧妙地隱蔽戰略企圖,以突然襲擊手段,將****第一線的主力部隊“鉗住”殲滅。

擔任此次出擊的日軍為第3、第40兩個師團和第17獨立旅團。在同一時刻,第3師團從石首向安鄉以西出擊;第17旅團從藕池口向安鄉以東出擊,戶田支隊由華容向南縣東南出擊;鍾穀支隊配備艦艇,從洞庭湖秘密向三仙湖迂回。

****第73軍各部分別在重圍中苦戰抵抗,但敵我兵力懸殊,安鄉落入日軍手中之後,南縣也被第40師團的小柴支隊強渡九都大河後占領。眼看橫山勇的第一炮就要打響。

沒想到,天意也讓橫山勇活該碰上了對手,撞上了克星。正在雲南和美軍顧問一起組建和訓練遠征軍的第六戰區司令長官兼遠征軍司令官的陳誠上將,聞訊鄂西告急,趕緊飛回重慶,再趕往恩施,幫助對該戰區情況尚不熟悉的代理司令長官孫連仲製定反擊方案。

當即,橫山勇的鉗形攻勢就被陳誠識破。連夜,他電令前線各部迅速調整陣容:

1.令長江南岸第一線暴露於敵前之部隊,立即向後收縮,避開敵強大鉗形攻勢,待敵深入至山嶽地帶後,再行截擊****。

2.令原駐守桃源地區,擬為守備常德的王耀武第74軍,王甲本第79軍,火速調往石門地區,擔任戰區機動,相機側擊敵人。

3.令駐於萬縣地區的彭善第18軍,火速趕赴宜昌以西,加強陪都門戶石牌要塞的防務。

4.令宋肯堂第32軍以一部兵力,前出都鎮灣一帶,加強清江南岸防務。

布置甫定,陳誠等穩坐釣魚台。

公安地區守軍第87軍,在日軍東西兩頭強大鉗形攻勢下,立即率領全軍放棄陣地,向西南方轉移。

數萬日軍來勢凶猛,卻在公安“鉗”了個空,頓傷銳氣。

陳誠決定在清江沿岸和石牌要塞一線與敵決戰。日軍第3師團、第13師團等部約4萬人馬,加上皇協軍第29師等萬餘兵力,在遭到****節節打擊之後,先後占領了漁洋關、長陽地區,鑽進山嶽地帶,到達決戰地帶。

機動部隊****第79軍立即從石門北上,第10集團軍從資丘南下,對溫陽關日軍夾擊。而第32軍和第86軍,則從南北兩個方向,對都鎮灣地區的日軍施以夾擊。

另一路,宜昌日軍第39師團和第34師團約2萬多兵力,在橫山勇一聲令下,在長江北岸跳上密密麻麻的衝鋒快艇,撲向南岸,威脅中國大後方的門戶。

第六戰區守軍早已嚴陣以待,利用天下聞名的峽江天險,在陣地上與日軍逐洞、逐壕對抗爭奪,第39師團每推進一步,都付出慘重代價,收屍隊不停地向江北岸運送彈痕累累的遺體。

石牌要塞的****第18軍11師、5師,憑險堅守,沉著應戰。日軍出動飛機轟炸,艦艇上的大炮也朝岸上****陣地猛轟,繼之步兵潮水般衝擊,但要塞巋然不動。

終於,各路日軍在遭到第六戰區守軍夾擊、阻擊之後,傷亡超過預想數目,士氣低落,疲憊不堪,橫山勇無奈,即令全線撤退。

清江方麵,擔任日軍後退掩護的第13師團三個大隊,在漁洋關以南磨市附近被****第10集團軍包圍重創。

日軍第13師團司令部及主力,另加第17獨立旅團一個大隊,在宜都城郊被****第121師、第118師、第194師、第98師包圍,經過殊死決戰,亦受到重創。

各路日軍落荒而逃,守軍乘勝追擊,至6月初,雙方恢複了戰前態勢。此次會戰日軍第11軍損失巨大:死傷萬名以上;斃傷和失蹤戰馬1300多匹;飛機被擊落4架;汽車被擊毀50輛,被擊沉、擊傷舟艇120多艘。

橫山勇就任後的第一仗輸得如此慘重,就連像岩永旺這樣對他懷有疑慮的將軍們都感到極其意外。不僅是他自己的麵子,而且是大日本皇軍的麵子都被他丟盡了,這使他們受到深深的羞辱,因而他們更堅定了這樣的看法:橫山勇是日本軍隊的庸人。

這次常德會戰,派遣軍總司令部特調第13軍的116師團支援第11軍的橫山勇作戰,並且,畑俊六大將親自交代,116師團將是此次作戰的主力,由此岩永旺得出結論:橫山勇的作戰指揮能力已受到派遣軍總司令部的懷疑,委派他去協助,則是希望他能夠支撐此次會戰的戰場全局。為此他不能不感到既自豪,又責任重大。

“山田君,”岩永旺在汽艇的會議室裏,對攤開一大桌作戰構想資料的參謀長說,“我們到漢口後,要把我們的全部設想,統統對橫山勇司令官說明,力使他產生的作戰決心,能夠指導整個戰役的絕對戰功。明白嗎?”

“明白。”山田大佐回答。

“嗚——”汽艇拉響致意的汽笛,放慢速度,緩緩向漢口碼頭靠攏。

為了表示對友軍的尊重,橫山勇中將率11軍司令部高級官佐,列隊在碼頭迎接岩永旺為首的13軍116師團參加常德作戰幹部演習會的代表。

岩永旺向橫山勇立正敬禮。

橫山勇舉手還禮。

就在這短促的接觸中,岩永旺發現這位司令官的長相正符合他的想象,瘦弱矮小,唇上的兩撇仁丹胡髭更增添了幾分老相。但他的眼神裏,卻透露出一股格外震懾人的剛毅之氣,這似乎太不像是一個平庸之輩所具有的神韻,岩永旺不由自主地收斂起自己的幾許驕橫。

從歡迎的隊伍裏忽然衝出一個矮胖子軍官,興奮地揚聲喊道:“布上君!”

被稱為布上君的瘦高個軍官,剛從汽艇上走下來,聽到有人喊他,忙舉目搜索,正好也看到了矮胖子,馬上麵部激動地扭曲起來,邊快樂地回應,邊大叫:“中畑君!”跑了過來。

兩人緊緊地擁抱。

他們一個是第116師團第109聯隊聯隊長布上照一大佐,一個是第3師團第6聯隊聯隊長中畑護一大佐。兩人是日本陸軍士官學校第27期步兵科的同窗好友,親如兄弟。

“布上君,我們有幾年沒有見麵啦?”中畑抹去一把眼角的淚花問。

“有4年多啦。真沒想到,中畑君,咱們在武漢會見啦!”

兩人互相抱著肩,使勁地搖晃,使勁地點頭。戰爭時期,生死難卜,能夠活著見麵,真是又驚又喜。

“走,到我那裏去吃正宗日本料理,有你最愛吃的生魚片!”中畑拉著布上就走。

“太好啦!”

他們向各自的長官請了假,跳上了第6聯隊的“豐田”牌汽車,向漢口的湛家磯駐地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