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審的清河百姓們聽到要收拾應伯爵了,頓時“轟”的一聲喧鬧起來。大家都知道,應伯爵這廝可是個最刁滑的,清河縣裏還沒有一個人能沾得了他的便宜。今日倒要看看,在大刑之下,那應花子卻要如何說嘴。眾人你推我擠,往大堂上湊得更加近了。

周圍維穩的排軍衙役急忙喝令禁止,正在吵吵嚷嚷的時候,應伯爵已經被押了上來,當庭跪下。

西門慶屏風後看時,隻見應伯爵雖然披頭散發顯得頗為狼狽,但兩眼“骨碌碌”亂轉間,依然閃著狡獪的光芒,看來是人到絕處開急智,又不知給他琢磨出什麽絕處逢生的好謀算來了。西門慶瞄得分明,暗中便是一陣冷笑。

大堂之中,賀提刑麵沉似水,驚堂木一拍,怒喝道:“應伯爵,你可知——‘人心似鐵非似鐵,官法如爐實如爐’?你所犯罪惡,你的黨羽盡已招了,若你還有悔過之心,便將你那首惡之罪,從實招來,本官我還可開恩辦理。如若不然,嘿嘿!你以為我大宋法度,皆是虛設不成?”

應伯爵向上叩頭,媚笑道:“提刑大人就象那高懸的明鏡一樣,光照清河,數萬的清河百姓,誰不知道提刑大人斷案如神,神目如電,電光火石,石破天驚,驚心動魄……”

賀提刑笑著打斷了應伯爵的吹捧:“本官我愛聽的是實話,不是奉承!”不知不覺間,這聲音就柔和了好多。

應伯爵叩頭如搗蒜:“小人說的就是實話!便算有那麽一分奉承,但想那奉承隻能迷惑凡夫俗子,卻哪裏能搖撼得動正氣一袍袖、肝膽兩昆侖的提刑大人?”

賀提刑板著的臉上喜得象開了朵花,轉頭對兩邊的刑房書役們說道:“都說應花子奸猾,今日一見,倒也老實!”

周秀見賀提刑被應伯爵的迷湯灌得找不著北,急忙衝他連使眼色,賀提刑卻揮了揮手,暗示無妨。周秀急了,一拉李知縣袍袖:“李大人,你看他這……”

李知縣和對麵的西門慶笑著對視了一眼,皆點了點頭。李知縣便道:“大堂之上,休得高聲,再看!”周秀隻好脹紅著臉不說話了。

西門慶暗中點頭:“這周秀周南軒雖然粗魯無文了些,倒是個性情中人,將春梅嫁他,倒也可以讓月娘放心了。他卻也不想想,前一堂賀提刑對那謝希大滿口‘免打’,到拿到供狀後,還不是隨便找個由頭,幾乎將他打死?這應花子幾句奉承之言,難道就能變成免死金牌不成?嘿嘿,世上衙門的堂會,哪兒有這般輕易蒙混過關的道理?”

大堂之下,眾百姓見應伯爵一張嘴巴象抹了蜜一樣,居然將賀提刑由怒目金剛變成了慈悲羅漢,都是心中不平,不知是哪一個,突然一嗓子吆喝起來:“大人打這狗囚攮的!”瞬時間一呼百應,老百姓都跟著喧嘩起來。

賀提刑斬釘截鐵的一揮手,威嚴地道:“大堂之上,禁止高聲!我大宋以法立國,刑罰者,國威所在,安可輕動?若是犯人已經知悔,已經決意招供,卻還要打他,那不成了法外用刑了嗎?這樣的昏官,本官是不做的!”

應伯爵向上叩了個頭,甘聲道:“大人英明!”

賀提刑笑道:“應伯爵,本官現在問你,你夥同謝希大、孫寡嘴一幹遊棍,闖入西門府,意圖訛詐,這事可是有的?”

應伯爵恭聲道:“回稟大人,西門大哥府上,我們是去過的,不過卻不是為了訛詐,而是此中有個隱情,我們不得不去。若早知道西門大哥是天星轉世,會地府還魂,我們何苦去做這冤家?”

賀提刑精神一振:“有何隱情?你且道來。若說得有理,本官與你作主!”

應伯爵哽咽著道:“謝大人恩典!大人且聽小人陳情。那日西門大哥突然沒了,我應二想到西門大哥平日裏待我情深義重處,一時間悲傷不能自已,隻恨不能替他死了,好報答他天高地厚的大恩!”

周秀終於忍不住接口道:“所以你就糾集了人,上門去訛詐他的寡婦孤女,來報答他的大恩大德?”

應伯爵涕淚俱下:“大人冤枉啊!若小人敢那般欺心,讓我立刻就死了!我是想,西門大哥突然去了,我們一幹結義的兄弟,該當為他的百年之後通盤打算才對。唉!也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覺得世上的婦人,但凡年少青春,有幾個是守得住寡的?若被她卷了西門大哥的萬貫家財後嫁了人,年年清明,卻有誰在西門大哥墳前祭奠?”

“這個……”周秀想了想,覺得自家那班妻妾,若自己突然死了,誰守得住誰守不住,還真是兩說。將心比心之下,他也不再言語了。

賀提刑則歎惜道:“看來,你也是個用心良苦的了!”

應伯爵滿臉悔愧之色:“這一切都是小人該死,總覺得若是所想成真,那西門大哥九泉之下,衣食卻要依靠何人?因此才大了膽子,弄了幾張假借據出來,約請了一幫兄弟,去到了西門大哥府上。雖名討債,實情卻是想打點下西門大哥未來幾十年間的墳上花銷,因此才一時莽撞,得罪了西門大哥一家。應二我好心辦錯事,實在該死!”

賀提刑突然放聲大笑:“應花子,早聽說你這一張嘴上頗來得,走遍天下,都是你的吃食戶兒,今日耳聞目見,本官終於信了!你這廝偷人印信,偽造借契,淩逼孤寡,壞事做盡之後,卻能把自己打扮得象行俠仗義一樣!如此鬼蜮伎倆,便是本官做了二十年提刑官,見多了無數惡徒賊子,你還是讓本官大開眼界!”

應伯爵惻然道:“大人,小人所言,句句是實!隻求大人詳察!”

賀提刑舉起孫寡嘴、謝希大那一幹人的供狀在桌案上一拍,冷笑道:“應花子,你的同黨,都已招供,你今日便是舌頭再長,也翻不過這些證據去!還是早早招供,免得皮肉受苦!”說著丟個眼色。

兩旁排軍心領神會,馬上大聲喝起“威武”來,其聲肅殺森冷,入耳驚心,堂前眾百姓無不後退了好幾步。

應伯爵卻是神色不變,徐徐言道:“大人,關於那些供狀,小人還有下情回稟!”

賀提刑冷笑道:“本官倒要聽聽,你還有何等歪理邪說?”

應伯爵歎了一口氣:“大人,我應二生來心直口快,得罪了不少小人,那孫寡嘴、謝希大一幹人,隻是和我表麵上處得親密,其實恨我入骨,今日得空,便來落井下石,此等供狀,如何信得?”

賀提刑作出愕然之色:“這麽說來,他們是在誣攀你了?”

應伯爵以手捫心:“大人,想從前人言曾子殺人,其母一言不信,二言不信,三言之後,其母信之,逾牆而走。今日之事,大人於我,不如曾母信子,而冤枉我者,這堂上堂下,何止三人?隻盼大人坐明堂,開神目,為我洗冤,方不負大人清正廉明之美譽啊!”

賀提刑回頭問身後的書辦:“那廝說的‘曾子’卻又是誰?甚麽三言二拍的,卻讓本官我哪裏弄得明白?”

書辦急忙解惑道:“大人,這曾子是個大孝子,傳言說他是孔聖人的學生……”

還沒等他說完,賀提刑便變色罵道:“賊廝鳥!一個謝希大剛剛搬出了孔夫子,現在這個應伯爵又搬出孔夫子的徒弟來了!你們當我大宋的提刑衙門,是考狀元的貢院不成?真真是豈有此理!來人呐!夾棍伺候!”

排軍將夾棍往應伯爵麵前一丟,賀提刑獰笑道:“應花子,你可知這是何物?”

應伯爵慘白了一張臉:“大人,小人不知。”

賀提刑溫言道:“此物名夾棍,始於唐末,傳於本朝,近年來漸漸聲名鳥起……”

書辦在後麵傳聲道:“大人,是聲名鵲起……”

賀提刑一拍桌案:“去你媽拉個巴子的!鵲不也是鳥嗎?又有甚麽不同了?”那書辦連聲稱是,再不敢言。

西門慶、李知縣等見賀提刑和應伯爵一場激辯,早聽得呆了,此時見識到賀提刑“鵲”巢“鳥”占,也隻好苦笑。

賀提刑此時接著道:“本官剛才說到哪裏了?啊!是聲名這個鵲起,提刑界近來有一句名言——男怕夾棍女怕拶,看來你這廝姓應,骨頭必然也是硬的,今日便想和這夾棍見高下呢!來人!與我夾起來!”

左右排軍向上一闖,將應伯爵拉去鞋襪,上好夾棍。那應伯爵臉上冷汗涔涔而下,突然大聲嘶叫起來:“大人!小人今日認栽!就算是小人欺心訛詐吧!”

賀提刑陰森森地道:“本官卻當不得你這‘就算’二字!給我收!”兩邊排軍一聲號子,便將夾棍上索子收緊,應伯爵發出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慘叫,頓時暈了過去。

早有人備好一桶涼水,這時便“嘩”的一聲,盡數潑到了應伯爵的頭上。

賀提刑向西門慶這邊望來,西門慶微微點頭,將大拇指一翹,二人相視而笑。

不移時,應伯爵悠悠醒轉。賀提刑悠然道:“應花子,事到如今,你還不實招嗎?”

應伯爵哀告道:“大人開恩!確實是小人恩將仇報,喪心喪德,勾結著一幹匪人,上西門大哥府上敲詐勒索,事實俱在,供認不諱,隻求大人開恩,免我苦楚!”

賀提刑又向西門慶那裏看了一眼,這才哈哈大笑道:“既然腿已夾折,便饒了你吧!”這正是:

欺心便見欺心報,惡人自有惡人磨。卻不知此案如何判決,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