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過的每一寸土地,我都眷戀◎

韓昭昭收到這封信的前幾天, 匈奴還處於一片混亂當中。

老單於已死,幾個兒子圍繞著單於之位展開了激烈的爭奪。

其中,以右賢王勢力最大, 可惜,螳螂捕蟬, 黃雀在後。老單於的另外幾個兒子又聯合起來,擊殺了右賢王, 接著,幾個人之間又爭鬥起來, 總算決出一個勝負, 立了新單於,但是損失十分慘重。

而江星闌趁此內鬥的機會整理右賢王的舊部,又收攏了部分流落在匈奴境地內的中原人。

這一晚上,是她這些重整起來的軍隊與匈奴新單於角逐之日。

入夜了, 草原上一片耀眼的火光,兩邊匈奴的軍隊對峙,馬的嘶鳴聲,刀劍的碰撞聲不絕於耳。

哪怕這場戰爭沒有打起來,雙方也已經是躍躍欲試了,恨不能立刻衝上沙場, 決個高低勝負出來,兩方相隔的都是血海深仇。

“將軍,單於喚您。”

匈奴人用了中原人的稱呼, 喚江星闌為將軍。

他指了指遠處的那間坐落於低矮起伏的山丘之下的帳篷。

“好, 我過去。”

江星闌的眼中有火苗在跳動, 微微一笑, 揮揮手, 點了幾個隨從跟著她。

這位新單於是老單於的小兒子,是右賢王的弟弟,也是有些能耐的,手裏掌控了些兵馬,當年,也是頗受右賢王重視。

沒想到,她用了些手段,也讓他升起了追逐權力的欲望,加入了這混亂當中,成了這些兄弟當中暫時的贏家。

這次,是他們二人的決鬥,一邊是疲弊之兵,一邊是烏合之眾,都不願意再去打了,也耗不下去了,便將生死放在了兩邊的首領身上。

這回,是兩個人走進屋子,可最後出來的隻能是一個人。

江星闌沒有絲毫的慌亂,帶了幾個人,步伐穩健地進入營帳當中,果見單於烏頓端坐於營帳中,舉了一個大碗,在飲酒。

酒是好酒,也是烈酒,甫一挑開簾幕,便嗅到了辛辣的氣味。

“我就知道,你會來,要不要喝一碗?”

見到她,便倒了一大碗酒,清亮的**晃動。

“不喝了,我受不住這麽辛辣的味道。”

江星闌拒絕,他隻是笑笑,也沒有再說什麽,抑或是逼迫她喝下。

“姑娘的手段可真是高超啊,不費一兵一卒就挑動起內亂來,讓我們損兵折將,弑父殺兄。”

“那還不是因為你們有欲望。”

江星闌坐下,燭火下,幾根纖細的手指動了動,緩緩開口道。

她開口笑了,平淡卻有暗藏深意。

“姑娘手段真的是狠辣又會把握人心,敵得過千軍萬馬,也敢來赴我的邀約。”

“怎麽,你不是也來了。至於這手段,也是在這麽多年的落難生活當中摸索出來的,若是沒有這覺悟,怕是早就成了一縷亡魂,被禿鷲啄食。”

她坦然地將痛苦娓娓道來,回憶起來的時候,似乎也在她的心裏激不起來太大的波瀾。

“姑娘若是勝了,是要帶著軍隊回到中原,支援陳子惠一行人?”

“是。”

她直言不諱。

“拿著匈奴的軍隊支援中原,這便是你在匈奴這麽多年忍氣吞聲,遭受無數謾罵也要做的事情嗎?”

“是,因為我是中原人,我的身上流淌著的是中原的血脈。離家去國千裏,無時無刻不想歸家。”

因為侵略與兩族之間的融合,匈奴人當中也有不少是中原人,其中的恩怨糾纏,所謂的歸家,也有帶上他們的意思。

說這句話的時候,江星闌緩緩起身,燭火勾勒出她身形的剪影,婀娜多姿,不由引得人往此處多望上幾眼。

當年,也就是這麽一望,便引得他神魂顛倒,不可自抑。

一步步攀上爭奪權力之路,也是為了奪得她。

在江星闌走過來的時候,他立刻警覺起來,手握住了腰間的佩刀。

江星闌走到他的身邊,揭下來那層覆在臉上的麵具。

風溜入帳中,吹拂起她的衣衫,燭火下,她輕輕地笑著,像天上的明月,那一刻,想擷取明月揉碎在水中。

可是,這明月不是尋常的明月,帶毒又帶刺。

思緒飄忽,可是下意識裏卻是將手中的刀握得更緊。

“你想回家,回你的中原,你拿匈奴當做什麽,利用完了就走?”

烏頓清了清嗓子,掩飾住略顯幹澀的聲音。

“生我的故土我不忘,欲歸鄉,欲她太平,又怎麽會拋棄養育我的土地?”

“當年的逃難路上,每一寸土地和居住在上麵的人都為我提供過庇護,不論是中原人還是匈奴人,麵對他們,我都是感激不盡的。”

燭火洋溢於她的臉頰之上,微光下,能見到她隱隱約約的笑意。

這是第二次見到她真容之上的笑容。

第一次,還是在他的哥哥右賢王權勢正盛的時候,他進入營帳見到江星闌跟在右賢王的身後。

見有人而後抬頭,驚鴻一瞥,銘記於心,再不能忘。

曆經滄桑,目睹過人間的疾苦,仍能綻放出這麽攝人心魄的笑容來。

他就這樣望著她的容顏,思索著她所說的話,忽地,耳畔一道風劃過。

緊接著,匕首刺入他的腹中,血如流水般噴湧而出,刹那後,是劇烈的疼痛。

“你……”

烏頓的手顫抖著,欲要投擲出手中握著的刀,予以她一擊,可他的手沒有了一丁兒點的力氣,慢慢地垂下。

江星闌抬起手來,喂了他一丸藥,暫且止住了他劇烈的疼痛。

“對不起。”

那張遍布笑靨的臉霎時滾下了淚珠來,滾燙滾燙的,掉落在他的衣襟上,沾濕了一小片。

“可我說的話,都是作數的,行過、住過的每一寸土地,我都眷戀。”

“真的?”

疼痛輕微了不少,可失血過多,他的意識漸漸渙散,嘴唇慢慢變白,囁嚅著,問出這句話來。

“真的。”

“可惜啊,我們不是同道之人。”

烏頓拚勁力氣,說出來這句話。

從前,她跟著右賢王,後來,爭權奪利之時,他為匈奴的宗室將領所裹挾。

他的聲音太低了,江星闌需要湊得很近才能聽到。

他的血流到江星闌的甲胄之上,之前從未有過一刻,她靠他靠得如此之近。

“可是,我們所期盼的,不一直都是太平嗎?或許,過不了幾年,你的故鄉上就會牛羊遍地。我會盡力的。”

戰爭是最消耗人的東西,傷亡慘重,往往是兩敗俱傷。

他看到她的容顏,思緒隨著她的話語而飄忽。

他似乎見到草原上成群的牛羊,風吹過,拂動肥沃的牧草,牧童吹奏羌笛,夕陽之下,驅趕著羊群,遠處,似乎有煙火,在招引著他歸家,安靜而祥和。

這個夢很長,直到他生命的盡頭。

這件事,必須由她來做,他為諸多貴族將領所推舉,身上所束縛的枷鎖太重,隻有她才能破開這枷鎖,給予這片土地新生。

可是,一山不容二虎,走進帳篷的是兩個人,走出去的隻能是一個。

壯年之死,甚是遺憾,可是在這場夢裏,他們二人也算是殊途同歸了。

烏頓的氣息漸漸消失,江星闌才把他的屍身放下,緩緩走出營帳。

方才烏頓布置在帳篷當中殺手,悉數為江星闌所殺,當她獨自一人走出帳篷,身上沾染大片鮮血的時候,周圍的人已然知道了結果。

單於的事務暫且由她來代理。

沒有費多大的力氣,便收攏了烏頓的軍隊,留下部分信得過的人駐守在匈奴境內,其餘的則跟著她返回中原。

雖說是疲弊之眾,但依然對著中原的士氣有著分外大的鼓舞作用,一個能解決了千年恩怨的首領,不是一個能讓人放心把身家性命托付給的首領嗎。

何況,看守周靈所挾持的將領家屬的人當中,還有許多是匈奴的內線,周靈年少,懷了一腔誌向,把匈奴當狼,想在自己的手中解決了中原內部的矛盾,穩固了自家的統治。

可是,他忘了,楚王當年聯合匈奴,有太多的匈奴人參與到其中,接過了楚王這一攤子,短時間內就是再想,也無法將匈奴的人拔除。

不過,無論如何,她總是能踏上闊別多年的故鄉了。

翻過一棟棟山,淌過一條條河,周圍的景象從草原變成了綠油油的麥田,時而見到農家與耕牛,傍晚,還能見到飄散到天空上的炊煙,在召喚著漂泊的遊子歸家。

當年,她也走過這條路,曲曲折折地,時不時地鑽到山裏,躲上一陣子,母親單薄的身軀和尚年幼的她承受著瓢潑的雨水,那時候,抬眼望去,天都是晦暗不明的。

不過,現在好了,京城的人在盼望著他們歸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