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嫁衣

“聽說撫成王要成親了?”

白銀剛在餛飩鋪坐下,餘老板便急急忙忙前來招呼,順便問些小話:“我聽說常湘公主是個醜八怪,個字高腳又大,真苦了咱們玉樹臨風的洛王爺。”

“我看呀,哪個姑娘跟了他那才叫受苦。”白銀撇撇嘴,舀起一個餛飩吹了又吹,半點沒有要吃的意思:“還是說說老板你吧,你這生意做的也紅紅火火,打算什麽時候娶親?”

年輕的小掌櫃紅了臉,支支吾吾應道:“啊……我們做小生意的難以大富大貴,又沒公子您那花容月貌,這事還沒著落呢。”

白銀知他尷尬,也沒過問什麽,模棱兩可的說了句:“凡事看緣分了。”

緣分這東西看不見摸不著,卻暗中前者隔山隔海的兩個人,千難萬險終相逢,愛上了便是愛上了,無因無由,不問終果。

所以讓愛情作為利益的犧牲品,那無疑是對這兩個字的褻瀆。

洛紫華也確實為成婚一事傷透了腦筋,那日圖個清淨就草率應了洛懷遠,回頭想想婚後也卻是麻煩的很,身邊多個身嬌肉貴的千金公主,打不得罵不得,又得去境外做個忍氣吞聲的上門女婿,這不是要他命嗎?但事已至此推是肯定推不掉了,不如趁著還是自由之身,痛痛快快的逍遙快活幾日,免得以後後悔。

正巧城裏來了個戲班子,洛紫華二話不說便帶著君城和君尋去了戲園,那模樣活像主仆訣別前最後一次相聚。

戲園設在護城河上,本來清淨的地方這夜也人滿為患,早已找不到空座,一貫溫和解決問題的君城好不容易說服洛紫華,讓他不搶別人的座位,租艘烏篷船在水上看,倒也別有一番風味。

“君城你就不能劃快點?他唱什麽呢?”

好脾氣的君城一個人拚了把老命劃到戲台邊,當然嘴裏也沒閑著,不停的罵那給王爺添水的君尋是白眼狼。

“昔日戎馬意當先,將軍我曾踏過雪滿山……”

第一場是武戲,夜色雖深,戲園裏的人卻聽得一個比一個亢奮,台上意氣風發的武旦拔劍起舞,劍鋒直指向那白麵佞臣。

“君城你看,是李廣將軍!”洛紫華放下杯子站了起來,指著幕景後刺出的一把劍問道:“怎麽……這台戲改了?”

君城年少時曾被騙到戲班子打過雜,對這折再熟悉不過,可眼前的情景他一時半會也沒看出是加了什麽橋段。

那武旦還在伊伊呀呀的唱著,屏風後刺出的利劍卻又向前推幾分,刷刷兩下撕裂了幕景。

座下頓時炸開了鍋,隻見那從屏風後衝出的一個白衣蒙麵人,揮手一刀砍下武旦的腦袋,見人便殺,無瑕的白衣染滿血色,如綻放了千萬朵驚世桃花。

不一會兒有人看出了他的目的,那一條血路的終點竟是撫成王所在的烏篷船!

君城君尋對視一眼,拔劍衝上前去與刺客廝殺起來,出乎兩人意料,那身形消瘦的蒙麵人武功高的出奇,下手狠毒精準,沒有一刀多餘,也沒有一刀留情。兩人很快體力不支敗下陣來,眼看白衣刺客的刀鋒就要逼近洛紫華,卻被不知何處射出的幾支暗器擊穿。

隻見河麵**起幾圈漣漪,一陣微風拂過,船身左右顛簸起來。

白衣刺客有些失神,嘴裏喃喃的叫出了一個名字:“灩川……”

驟然千層巨浪從河底逆卷而起,一道黑影漸漸浮現水霧中,攜著寒刃向那不可一世的刺客劈來。

刀光在水麵交錯,快到幾乎看不清人形,別說君城君尋,就是見多識廣的洛王爺也沒見過武功高到如此地步的人。

驀然一道水柱隨著黑衣人的利劍咆哮而起,正中刺客腹部,鮮血從他口中噴薄而出,河麵頓時漂過一抹嫣紅。

“就是那個人,殺了他!”

一隊官兵浩浩****闖進了戲園,黑衣人見狀,一把拽過刺客的衣領,在水麵踏出一串漣漪,片刻間便消失的無影無蹤。

黑衣人一直跑到一處僻靜的暗巷,振臂一揮將刺客甩在牆角,轉身正要走,卻被緊緊拽住了衣角。

“灩川,灩川我是楓兒啊……”一行淚緩緩劃過她臉頰,她一把拉下蒙麵,聲音顫抖起來:“我就知道你還活著……”

黑衣人轉過身來,詭笑的狐狸麵具嘲諷般盯著月汝楓:“他還不能死。”

“他殺你全家,害你受盡**,你就不恨他?”

狐狸臉依舊笑的陰毒,淡淡敷衍了句:“不恨。”

說罷他轉身拂袖而去,隻留下一個人鬼莫辨的慘淡背影。

夜已三更,撫成王府依舊燈火通明,王爺向來覺少,出了這麽回事更是毫無睡意,讀書也讀不進去,便連夜召來君城問話。

“那兩個人,有什麽線索嗎?”

君城猶豫了片刻,還是如實回答道:“灩川……那刺客喊了一句灩川。”

燭火猛然一顫,洛紫華放下手中的書卷,呼吸亂了幾分:“楚灩川?君城你還記不記得他?他居然還活著……”

“就是那個桃花眼,這有顆淚痣的男人?”

陌上柔桑破嫩芽,青旗沽酒有人家——王爺您來我江南,不遊景隻殺人,煞哉煞哉。

您要的東西我不知道在哪,算是罪,可否讓在下戴罪立功?

王爺這酒,可是“杯歡”?

江南的風拂過萬載風塵,血海中的少年,美目流轉淚痣淒豔,站在漫天火光徹骨絕望中,笑得傾國傾城風流天下。

“桃花眼,朱砂痣,又從江南來……”洛紫華扶額,揮手吩咐道:“去查,去江南清河鎮查白銀的身世。”

那時的楚灩川隻有十五歲,如今四年過去,若他還活著,應該也和白銀一樣大了。

“可屬下覺的不太可能是他,他一個瘸子,又不會武功……”

洛紫華不語,蠱又開始發作,渾身像鑽了千萬條蟲子,刺骨的疼痛蔓延在血液裏,像是要將他撕成碎片。

陌上柔桑,青旗沽酒,楚家,月下,血,滿街都是血,他站在火光裏,笑的人比花豔,腳下是血親的骨骸,眼前是凜然的刀鋒,他一步步走著,仿佛從地獄歸來的修羅。

楚灩川,楚灩川,這隻孤魂野鬼居然還活著。

洛紫華推開白銀那間屋子的門,房裏空無一人,茶已經涼透了,冰冷的瓷杯在月色下蒙了一層薄霧,看著亦真亦幻。

“王爺……我剛去解手。”白銀不知何時出現在門口,微微歪著頭,一對琥珀色的眸子隻映著洛紫華一個人。

“我來晚了。”淺笑著將他抱上床,洛紫華沒再問什麽,也沒點燈,隻撚了他一縷青絲在指間,喃喃的講了這樣一個故事:“從前有個獵人,他中了致命的劇毒,有人告訴他解藥在一個鳥巢裏,於是他找啊找啊,終於找到了那鳥巢,他殺死所有的鳥,但卻一無所獲。就在這個時候,他發現巢裏有個很特別的蛋,很美卻也很脆弱,於是他將蛋扔到了樹下,以為它一定會摔成一攤爛泥。可出乎他意料的是,那顆蛋沒有碎掉,而是變成了一隻會飛的鳥兒——你說,這隻鳥能殺死它的仇人嗎?”

月光照在白銀臉上,像給那絕世的容顏披了一層青紗。

“睡了?”洛紫華將他摟緊了些,輕輕貼上他耳廓說道:“我到底該不該殺你。”

這件事君城查的並不順利,不是清河鎮沒人認識白銀那張臉,而是認識的人太多,有的指著他的畫像說這人叫華韶,是從塞外來的異國人,也有的說他叫戚天,是雲南苗疆人,如此種種,眾說紛紜。不過從他們的描述中,君城可以確認一點,他不良於行。

那天鬧戲園的兩個人不可能有他,那又會是誰,為什麽要殺洛王爺,君城查到這裏便進行不下去了。

就在君城走投無路想要回去複命時,他遇到了一個人。

婚期一點點靠近,洛紫華心情也差起來,白銀小心翼翼不去招惹他,生怕這隻老虎一個不爽吃了他。最後幹脆玩失蹤,在他大婚之日也不出現。

洛紫華從沒穿過豔紅色的衣服,也沒想過穿上是什麽模樣,如今他站在銅鏡前,細細端詳著這身裝束,不知怎的總有些失落。

如果今天要娶的人不是常湘,而是付顏,或者……

或者是白銀。

“王爺,接回新娘之後您就一直在這躲著,該去拜堂了。”君尋畢恭畢敬的站在他身後,聲音有幾分無奈。

洛紫華沒讓他為難,一路大步流星的走進廳堂,假惺惺的回著眾人假惺惺的祝福,眼神卻是飄忽不定,似乎根本無心在這是非之地多耗時間。

“恭喜王爺,賀喜王爺,郎才女貌花好月圓。”

付顏終於露了麵,隻是一襲慘白的衣裳,活活是來挑釁:“王爺好功夫,接得住我射皇上的那一箭,現在該是我報答洛大人壞我好事的時候了,這樁親事還多虧了我的提點,王爺可還滿意?”

“有勞付大人費心。”

付顏知道洛紫華這隻煮熟的鴨子就隻有嘴特別硬,就是被逼到上吊,他臨死前也一定會說:“本王願意,幹你何事。”

“王爺,王爺該去拜堂了。”

洛紫華向付顏做了個揖,跟著管事的走上前去,鳳燭紫煙氤氳著婚堂中心一個“囍”字,紅綢交錯在殿內,比起喜慶,更多了幾分**。

洛紫華記得很小的時候曾聽娘親講過不少關於愛情的故事,哪家姑娘愛上了哪家少年,分分合合聚聚散散,終於有幸在這殿前三拜天地共渡餘生。

可若不愛,站在這紅燭朱字之前又算是什麽。

洛紫華抬眼望向堂前,隻見常湘公主坐在輪椅上,繡金線的蓋頭遮著鳳冠,赤紗絕豔,大朵的富貴牡丹散在綢衫上,覆著消瘦修長的身軀,讓人不免心生憐惜。

城中人皆說月氏公主雖不良於行,卻才華了得滿腹經綸,是月氏王的掌上明珠,他肯將她嫁予漢人,也算是下了血本。

所以洛紫華心中也有愧疚,娶了卻不愛,對誰都是種作踐。

“喝了交杯酒,一生手牽手,喝了交杯酒,一生到白頭。”那頭發花白的老主持說的萬分動情,將紅綢係在金樽上遞給兩人,“我們王爺與公主,大靖與月氏,情也融在這酒中,與日月同長,我宣布,這對新人正式結為夫妻!”

臂交酒盡,洛紫華剛要抽身,卻見常湘伸出那塗了蔻紅的纖指將他一把拉到蓋頭下,冷不丁送上一吻,吻的深摯而綿長,幾乎要吸幹他肺裏的空氣。

“銀……白銀?”

“沒有我,王爺的婚禮不就少了主角嗎?”鮮紅的蓋頭緩緩滑落,鳳冠束著及腰青絲,飄散在他上了薄妝的兩頰,那如畫的眉眼在鉛華映襯下妖媚萬分,眼角那顆朱砂痣如同一珠鮮血勾人魂魄,驚得滿座瞠目結舌。

“來人,給朕把他拿下!”

一直在屏風後暗觀的洛懷遠拍案而起,“你這逆賊,把公主藏到哪了?”

洛紫華這才反應過來,忙抱起白銀向門口衝去,誰知身後殺出一隊侍衛,個個身懷絕技,洛紫華抱著白銀勉強躲過幾次攻擊,卻不料被一發暗箭射中了膝蓋,身子一傾跪在了地上。

箭頭喂了毒,洛紫華轉身去看付顏,依舊是蒼白的笑,陰惻惻落在他身上,讓人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