瀲灩

境內的疫情漸漸安穩下來,洛紫華帶著和清去謝了琅琊一遍又一遍,可送去的不論是珍奇藥材,或者是美玉珍瓏,他都一概不收,悉數退到了洛紫華手裏。

“你還是回去謝謝你家楚公子宅心仁厚,手下留情吧。”

冷冷的一句揶揄回去,琅琊甩下他和和清,自顧自的走進那間破草棚:“哦,還有和大人,你還是警惕些為好,要是下次還有什麽人打您的主意,我估計就是搭上這條小命也救不了你。”

春不休,江南柳,水畔誰引花滿樓。

月汝楓死後白銀便把這琴葬了,可禁不住一場暴雨又浮出一角,也許是與琅琊有緣,也許是邪氣太重天不埋地不收,總之如今這稀世奇物就藏在琅琊一間破草棚裏,夜夜伴他而眠。

琴裏的機關是當初造它的人設的,那人名叫元君,是前朝亡國皇帝。

傳說靖揚帝洛湘稱霸天下後,知元君彈得一手好琴,便囚他在宮中,日日彈給自己聽。元君不堪其辱,暗地裏做了這把琴,將千針藏於其中,那無字墓碑便是觸發機關的按鈕。他處心積慮謀劃著複仇大業,甚至寫下《傾靖》一曲埋下刻骨之恨。

史料到這裏便沒了記載,後麵的故事是人們口耳相傳留下來的,不知真幾分假幾分。

有人說靖揚帝是個斷袖,還沒等元君動手卻染疾而終,立遺囑要與元君合葬;也有人說是元君愛上了靖揚帝,不忍殺他,但又愧對前朝臣民,便上吊自盡。總之這琴與《傾靖》是確有其物,琴裏的機關也是真的,白銀毀了它以後,琴的音色也差了許多,彈起來總有些雜音,似是有人在嚶嚶啼哭。

琅琊撫上花滿樓,憑著記憶拚湊著《傾靖》的調子。

“花將零兮樓將墜,月將落兮水將竭。”

“青山不埋吾骨兮日月不收吾魂,甘永世為孤鬼兮慘笑大靖將亡。”

“赤焰兮焚焦土,烈火兮照血路

,一望天涯且斷腸兮

,君亦歸去靖亦傾。”

接連幾聲刺耳的嘶鳴,琴弦俱斷,最後一根猶如困獸咆哮了半晌,驟然崩裂甩上琅琊臉側,濺了滿弦鮮血。

傳說落定英雄出世。

“可皇上,你究竟是姓洛還是姓楚呢。”琅琊輕輕撩起袖子掀翻了燭台,任那一把火在琴上燒著,將元君那腐骨的亡國之恨焚成一抔枯灰。

驟然耳畔一陣風響,琅琊伸手接住兩發暗器,“楚公子果然還是不肯放過我,就在今夜動手嗎?”接著又是“嗖”的一聲掠過,這次他沒再去接,任那冷器在自己頸上劃出一道纖長的血痕。

“你不怕死的話,我可以成全你。”

寒刃抵上他後心,琅琊淺淺一笑閉上眼:“我才隻有十三歲,武也不精醫也不精,要說心機更是差楚公子萬裏,你要真想殺我,那日在和清營中我怎麽可能有機會向你動手。”

“你知道刺殺和清的人是我?”

“‘青雲百步斬’,能使出這招的隻有你楚家人,你可別說是楚大公子或者你家老先生又從地獄溜回來了。”

白銀冷笑,放下手中的劍,轉頭去看這破棚子裏的一尊佛像,像前還擺著幾個饅頭,一壺貢酒,香灰落了慢慢一爐。

“我要是在這泥巴像麵前殺了你,它會不會報複我?”

“你要是怕這個,還會去害那麽多人?”琅琊抬起眼皮去看他:“要是我猜的不錯,這所謂的‘瘟疫’就是你的‘桃花’蠱,中了蠱的人會在臉上起疹子,而你下蠱的目的——是為了找‘忘’吧?‘忘’是個狠角色,一般的蠱,就如‘桃花’,根本敵不過它,身上有‘忘’的人即使中了你的‘蠱’也不會有什麽反應。那些可憐的無辜百姓,我隻能抑製他們的病情,卻解不了蠱,他們還是會死……”

“若不是你告訴我‘忘’就在我身上,我還會繼續做下去。”白銀眼裏浮起徹骨的寒意:“我不會讓洛紫華的蠱得解。”

“就因為你恨他?”

“我愛他。”白銀笑的慘烈,那桃花般傾城的麵容足以淡頹萬載芳華:“我對王爺一片真心如三冬白雪。”

“你故意接近他,裝著不良於行打消他對你的猜忌,又除掉‘笑’,殺掉他身邊的忠直之士,這樣也算是愛?”

“我愛他,我愛他,哈哈哈。”白銀笑的愈發癲狂,展開雙臂在佛像前轉了兩圈,一襲紗衣紛飛如白雪無瑕:“愛到恨不得吃他肉喝他血,讓他生不如死!我來給你講個故事吧,完整的故事,我來告訴你那天晚上楚家的浩劫。”

那時白銀還不叫白銀,還有著全江南最體麵的姓氏,最顯赫的家族。

就在那個長著一張好臉蛋的哭包哥哥十六歲生日的晚上,一把火燒過他的記憶,名字丟了,親人丟了,清白也丟了。

“灩川?灩川……”

因為在宴會上打了向楚瀲歡示好的姑娘,楚灩川在罰跪在祖宗牌位前跪整整一夜,現在那罪魁禍首又來找他,作為受害者他便理直氣壯的保持了沉默。

可似乎他不是為了來賠禮道歉的,語氣也全無往日的溫柔:“灩川,你快出來,來不及了……”

終於還是心軟回頭看了他一眼,可就這一眼,竟成了訣別。

楚瀲歡滿身是血,一把拽過他便跑:“快走,來不及了,來不及了……”

接著是一柄雪亮的屠刀橫在兩人麵前,火光映著那人猙獰的笑,比從地獄跑來鎖魂的惡鬼還可怖幾分。

楚瀲歡一把推開弟弟,抄起短刀便向他砍去,眼看就要中他心口,誰知身後竟射來一支利箭,不偏不倚正中他膝蓋。

“灩川你快走,你快走啊!”

楚灩川嚇得腿都軟了,呆在原地愣愣的說了一句話:“來不及了……”

隻見一隊同樣滿目血腥的人漸漸出現在火光中,楚瀲歡一把拔出膝上的箭,上前與幾人廝殺起來:“你快走,有時間的,你一定要活著!”

聲音越來越低,終於還是沉寂在了慘淡的血色中,再也聽不到了。

隻是他眼睛還大睜著,刻骨的絕望寫在一對染血的桃花眼中,慘不忍睹。

“你就是楚二公子?”

赤焰之中緩緩走出一個身影,越來越近,楚灩川這才看得真切,那一襲白衣染著血色,銀冠錦帶,眉目如畫,如同流離人間的勾魂豔鬼。

“陌上柔桑破嫩芽,青旗沽酒有人家——王爺您來我江南,不遊景隻殺人,煞哉煞哉。”

“說,‘笑忘’在哪裏?”

“您找的東西我不知道在哪,算是罪,可否在下戴罪立功?”說著他跪在那白衣少年腳下,施施然解開了衣帶。

“我什麽也沒有,就隻有這身子,也隻付得起這身子。”白銀笑的慘淡,多年來重翻這段記憶,竟是如此的肝腸寸斷:“當年洛紫華上完我之後,他手下的殺手也無一例外全被我服侍過。我不是楚瀲歡,不在乎什麽無聊的尊嚴,隻要他讓我活著,做什麽都無所謂。隻有活著才有希望,才能平反我爹的冤屈,不論他怎樣對我,他終究是我爹,我們血脈相連。”

隻是楚瀲歡,一雙眼就那麽睜著,看著弟弟被□□被折磨被欺壓的尊嚴全無,若人真有魂魄,隻怕黃泉之下他亦是難以安眠。

可洛紫華卻沒有遵守承諾,最後還是賜了楚灩川一杯酒,名作杯歡,兌了孔雀膽,也讓這酒的餘味更是苦澀。

一晌杯雪一晌歡,誰言不知身是客,醉裏談笑問蒼天。

“佛啊,若我死了,求你收下我這把不幹不淨的骨頭,研成粉挫成灰,灑在忘川河裏,賜我個生生世世的毀滅,再莫讓我轉世為人。”

白銀跪在那無悲無喜的佛像前,笑得如血慘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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