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恃寵而驕◎

謝青綰忙亂收回手, 渾身都被他的體溫烘得熱乎。

不知是不是時序近夏的緣故,她日常斷斷續續的小病漸漸少了一些,雖仍舊整日裏懨懨無力地歪著,卻鮮少在咳嗽起熱。

顧宴容便更放肆一些, 鉗鎖住她的雙手, 從衾被裏將人剝出來。

眼神清明動作利落, 哪有半點惺忪遲鈍之感。

顯然是醒了不知有多久。

流錦明光紗帳掩盡了外界的燭火與天光。

謝青綰不知時辰,昏暗裏愈加辨不明他的神情, 當即示弱道:“殿下,有些冷。”

熱意融融的手臂環繞, 濕濡的、溫熱的唇密不可分地黏上來。

一吻結束, 謝青綰手腳都在發軟, 額頭與肩頸燒得燥熱, 像是又要起一場急熱一樣。

罪魁禍首早已起身穿戴, 立在榻側束著袖口,間或回眸投來不甚明朗的一瞥, 問她:“不困了?”

謝青綰腦袋昏沉,捧著被角很誠實地問他:“身上很熱, 我是不是又生病了?”

顧宴容束袖動作猝不及防失了分寸與力道, 將袖口瞬間勒得很緊。

他垂眸看了眼, 麵上淡定而從容地解開重係,答她:“不是。”

謝青綰有些不解。

從撩起的床帳間唯能窺見他頎長的側影,身披廣袖黑袍,掩蓋了一身勁瘦而強悍的肌理。

顧宴容並未回過身去, 隻立在這樣的角度裏緩慢解釋道:“不是生病, 隻是熱而已。”

廣袖長袍溫雅風流, 貫來為闌陽城貴族名士所推崇。

顧宴容似乎也習慣如此。

隻是他常要使劍, 重重款寬袖多有不便,束袖便成了常事。

他說的甚麽“熱”謝青綰想不大通透,幹脆拋之腦後,坐起身道:“我來為殿下束袖罷。”

顧宴容指尖動作一頓,回看她的目光有點怪異:“好。”

謝青綰便坐在榻中,抬手極為靈巧地替他束好了袖口。

柔嫩的指腹探了探他手腕與袖緣的縫隙,很是自然地問:“可還得宜?”

顧宴容略一頷首,長指忽然扣住她的手腕,攏在掌心裏別有意味地摩挲。

薄繭磨得她微癢。

顧宴容簡潔答道:“可。”

謝青綰掙了掙,沒能脫開,便如同逃那個吻時一樣故技重施道:“困了,殿下。”

顧宴容帶著點居高臨下的壓迫感審視她,謝青綰便當著他的麵秀氣打一個嗬欠。

果然是很困的樣子。

她如願窩回衾被裏,目送攝政王轉身出了寢房。

黑袍浮動的間隙,她似乎瞧見寬大的玄錦之下,隱隱有不容忽視的一團,像是重重蔽障下蟄伏的獸類。

五更未至,不見一絲天光,唯有寢房裏垂垂將盡的殘燭撐起一點昏黃的燈影。

寢房實在太暗,她隻擦見一瞬,全然看不分明,隻當那是未撫平的衣褶。

今晨出了一身薄汗,素蕊吩咐燒了熱水為她奉浴。

服侍她解開沾了一點香汗的寢衣,春末的清晨尚有最後一絲冷氣,涼得她細顫了下,在素蕊的攙扶下小心翼翼入了石砌的浴池。

十六年深閨裏嬌養出的身子,白如玉璧而不見寸點瑕疵。

素蕊扶她入浴,垂眸霍然瞥見她後腰上清晰可辨的指痕,向下交錯蔓延至起伏的雪色豐軟。

從她身前瞧,又看不出半點跡象。

素蕊驚了驚,一時心亂如麻不知如何開口。

謝青綰見她愣神遲遲未來侍候,手臂支在池壁上湊過去:“阿蕊?”

素蕊方才如夢驚醒,照常浸透棉帕為她擦拭:“王妃恕罪。”

謝青綰仰頭任她擦洗,嗓音放鬆:“你發甚麽呆呀?”

素蕊立時糾結起來,麵露難色。

阿蕊年長她數歲,是她身邊數一數二的穩重細致之人。

謝青綰難得見她露出這樣的神情,不禁有些好奇:“怎麽了?”

素蕊斟酌再三,語氣裏有痛心與無能為力:“王妃,您後腰上……”

話音未落,謝青綰浸在蘭湯裏、柔軟舒展的腰肢霎時繃起來。

氤氳的霧氣模糊了眼前,身旁素蕊的話卻愈加分明起來。

她聽到素蕊艱難道:“……滿是指印子。”

遍布雪上,靡麗得一塌糊塗。

謝青綰忽然按住她擦洗的手,羞恥至極地吩咐道:“你,你先下去。”

蒸騰的霧氣熏得她眼尾緋紅一片,像是要哭一樣。

素蕊隻得壓下憂心,安撫性握一握她的手,退了出去。

謝青綰隨手拈來一片浮在水麵上的花瓣,用指尖碾碎,又散回水麵上。

力道不輕的手掌仿佛仍舊焊在她腰間,握過的地方被香湯浸泡出酸楚來。

她有些羞惱地想道,分明隔著衣料的,攝政王手上力道是有多凶。

用罷早膳,康樂長公主忽然差人送了請帖來,隻說是府裏海.棠初開,邀她過府一敘。

謝青綰接連幾日在攝政王的書房裏又當軟枕又當香薰,好容易有了脫逃的時機,自然很樂意。

隻是顧宴容批著如山的文折,沒有鬆口。

謝青綰便小心翼翼扯他袖口,眼巴巴求道:“殿下。”

疾書的筆終於停了停,顧宴容目光滿含期盼的眼睛落到那窄窄一握腰肢:“今日還未請過脈。”

這是有戲的意思。

芸杏小跑著傳蘇大夫去了。

顧宴容書房裏臨窗的位置支起一張奢麗的美人榻,謝青綰乖巧坐在榻間,由蘇大夫診了脈象。

依然是舊話:“王妃溫養得很好,近來精神氣力想必也更佳了罷。”

謝青綰得了誇獎,眸中含著碎星去瞧默立一側的顧宴容。

男人終於頷首。

蘇大夫目送這位王妃出了書房,小碎步裏難掩雀躍。

他極恭敬地折腰,自袖中取出疊得四四方方的一張紙來。

遍翻古籍,又傾畢生所學,才終於不辱使命,擬出這樣一張稱得上刁鑽的方子來。

“殿下,這是依照您的吩咐新改的方子,養身補氣的上佳之策,隻不過……”

他如實道:“隻是因藥性的緣故,這方子服用期間難以成孕,日後若要育子,需得先換藥才可。”

蘇大夫抹一抹額上冷汗:“王妃娘娘近來溫養頗佳,過渡一個月,便可改服這個新方子了。”

顧宴容淡淡頷首。

蘇大夫神色肅整地闡述道:“還請殿下恕老夫妄言,自古夫妻**便沒有不損身的,平日裏多重溫養便是。老夫看顧王妃娘娘多年,娘娘底子雖弱些,卻也不是養不回來。”

“殿下多克製遷就一些,不至傷身的。”

他手裏這張方子固然是好,卻昂貴至極又周折繁瑣,若隻為養身,實在不必費這樣的周章。

顧宴容收了那張方子,隻說:“下去領賞罷。”

不知將他的規勸聽進去幾個字。

另一邊謝青綰被康樂長公主親自迎進府內:“皇嬸。”

她語氣哀戚。

謝青綰被她挽著手坐在公主府花園的暖房裏,笑問:“怎麽了?”

顧菱華還未開口,身側侍奉的宮人已開口抱怨道:“還不是攝政王,前幾日忽然罰了我們殿下抄寫聖賢書。”

謝青綰問:“以何名目?”

顧菱華語氣哀怨,顯然是有些不服氣的:“麵見陛下,禮數不周。”

這便奇了。

康樂長公主在皇宮中是任性恣肆慣了的,身為顧崟川一母同胞的親姊,對這個小皇帝禮數不周的時候海了去了。

怎麽偏偏今日忽然來算她的賬。

顧菱華在她身側顫顫巍巍舉著一雙手:“皇嬸,康樂這雙手抄得至今還在抖呢。”

謝青綰沒來由地回憶起來顧宴容微冷的語氣:

“這麽說,話本並非綰綰自己買來的。”

“是誰拿給綰綰看的。”

……

罰得這麽簡單粗暴,是怒於顧菱華偷偷給她塞話本,“帶壞”了她麽。

話本裏究竟寫到了甚麽程度。

謝青綰心下有些發虛,憐愛地揉了揉顧菱華發頂:“苦了康樂了。”

顧菱華立即被她安慰到了,扯著皇嬸要給她看自己的花園。

公主府修得極為氣派,花園中多有納涼賞花之處。

顧菱華挽著她的手:“這池荷花乃是鯉州進貢,待夏日裏熱起來,皇嬸可以來這裏小住幾日,避暑賞花。”

謝青綰卻沒來由地想到攝政王府正在動工的露央湖。

她那日被湖上朗風與輕舟隨波的曳動迷醉,才隨口一提,那知攝政王進展極快,那片湖泊已然要竣工了。

顧菱華見她微怔,輕聲問道:“皇嬸?”

謝青綰回過神來,笑著答應下來:“好,我一定來。”

康樂長公主心思率直,相處起來自在舒坦。

謝青綰隨她漫步在海.棠幽徑裏,聽她說起近日新讀的話本。

女主角恃寵而驕,任性恣肆,終被丈夫冷落,夫妻情薄。

正唏噓慨歎,回眸便瞧見她的皇嬸牽起一點靜而出塵的笑意,滿眼期待:“展開說說?”

顧菱華呆了呆,點頭稱好。

敘了一晌的話,謝青綰還需回府用藥,無奈辭別。

送她上了車輿,聽到她湊在耳邊交代:“那些個聖賢書回去不必再抄了。”

這位闌陽城無人不知的“攝政王愛妻”,說話自然有分量。

顧菱華立時感動得要落淚。

謝青綰複又囑咐道:“也莫要再給我送話本,更不能在攝政王麵前提及這樣的事,記住了麽?”

顧菱華噙淚點頭。

攝政王府奢靡的車駕緩緩駛離。

謝青綰陷在軟靠裏,暗暗回想顧菱華所講話本裏的細節。

恃寵而驕。

她牢牢記在心裏。

顧宴容親自在府門接的人。

攙扶她下車的丫鬟婆子們烏泱泱圍上來,謝青綰矮身出了車輿,才搭上芸杏的手預備步下車軾,忽然後知後覺地想起來。

恃寵而驕。

夫妻情薄。

她嗔了眼側邊長身而立的攝政王,嬌裏嬌氣地伸出手來,蠻橫又理所當然道:“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