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睡很冷的◎

謝青綰擠進他懷中, 指腹溫軟而細嫩,按揉他隱隱皺起的眉心。

顧宴容按住她的手:“綰綰。”

謝青綰這才注意到,他不知何時摘下了係在腕間的那枚白色雕珠,握在手心裏把玩。

她收回目光, 很自然地被他擁著捧著:“殿下, 我睡不著。”

廊外風急雨驟, 清冽的水汽中雜著沁骨的寒,在午夜時分肆無忌憚地侵襲與肆虐。

素蕊果然有先見之明, 近乎是比著才開春時的程度給她添衣,連絨帽都翻了出來。

顧宴容似乎對她這頂絨帽格外感興趣一些, 縱容她坐在懷裏, 一手把弄著她的下頜, 看絨帽下生得很圓的一雙眼。

謝青綰仍舊難受, 似乎午間發起的高燒仍舊沒有退下去。

她覺得腦袋昏脹又沉重, 有些支撐不住地栽到他肩上去,絨帽也被蹭得歪歪扭扭。

下一瞬男人便探過手來, 將偏歪的絨帽扶正。

好像的確是感興趣。

謝青綰燒還未退,因著穿得十二分厚實嚴密, 倒不覺得冷。

雨幕接天, 水汽潤澤, 暴雨夜充斥著的冷與潮仿佛驅散了一些體內積蓄的病燥和鬱氣。

她愜意地眯了眯眼。

不知是不是才飲過一盞溫熱蜜水的緣故,分明仍在病中,開口時嗓音卻潤而清亮,於無盡雨聲間清晰可辨。

她很自然地講述:“我幼時, 每日都要戴著這樣一頂絨帽入眠, 入夏時熱起來, 便換作更薄一些的棉綢質地。”

吹了風要病, 沒有掖好被角攏緊床幔要病,就連偶爾貪嘴多吃了一塊點心都要因為脾胃虛弱病上一病。

又時值鎮國公府變動,便愈加難捱幾分。

簷外潺潺雨聲沒有絕斷,甚至因著倏忽而起的疾風卷進廊下來,碎星一樣撲在她頸側**的肌膚上。

謝青綰頓時一激靈。

她體溫正高,穿衣時自己溫涼的手碰到都要被激得戰栗,何況是這樣寒涼的雨。

顧宴容終於伸手環住她。

他將那點微末的情緒收斂得一幹二淨,擁著她站起身來。

謝青綰第一反應卻是以為他仍要趕她回去睡,有些可憐地揪住他腰間的衣料。

她貼在男人胸膛間,蹙著眉尖仰頭望向他。

那盞仍舊擱置在欄台上的孤燈被疾風吹得明滅,照得她眼底碎光跟著搖曳。

謝青綰像是畏寒一樣又往他懷裏埋一埋:“一個人睡很冷的。”

勾著纏著也要他陪。

顧宴容緘默立在原地,沒有回應。

空寂的雨聲和此刻死寂無言的氣氛令謝青綰逐漸緊張起來。

環在她腰間的手開始上移。

他俯身時仿佛那身黑霧都破開一條裂痕,使得謝青綰得以真實不虛地聽到他如初的嗓音。

顧宴容吻了吻她的鼻尖:“怎麽這麽黏人,綰綰。”

謝青綰呆了呆,緩緩紅了耳尖。

這一病便是三日,蘇大夫開的方子喝到了最後一帖,這場不止不休的暴雨才終於有了點晴霽的苗頭。

外頭雨很小,是可以撐傘去花園散步的程度。

康樂去了寒林寺祈福還未歸程,謝青綰便更少出門,書房中那幾本雜書都要被她讀遍了。

今日小雨,卻有一位意想不到的來客遞了拜帖。

她的二姐姐,謝綺玉。

她的生娘死於難產,自幼被抱到謝青綰的母親江氏膝下撫養。

謝綺玉年長謝青綰四歲有餘,是看著她一碗接一碗苦藥灌著長大的。

謝青綰至今仍舊記得她嫌棄的神色與口吻:“倘若這般養著都難以成活,便真是沒出息的草包了。”

她底子差,極幼時果真有幾次三番便要捱不過去,江氏連同謝老夫人為此心力交瘁,常常掩淚。

甚麽“難以成活”這樣的話,闔府上下沒人敢提,唯獨謝綺玉肆無忌憚。

謝青綰不喜歡“沒出息的草包”這樣的稱呼,連帶著便覺得說出這話的二姐姐也是與她不對付的。

可二姐姐也養在母親膝下,是要與她日夜相伴、避無可避的。

年紀很小的謝青綰曾為此很是苦惱了一陣。

她十一歲,二姐姐便將滿十六,嫁入青梅竹馬的豐家。

此後便少見。

謝青綰看著拜帖上“聞王妃久恙不愈,妾日夜掛肚牽腸,憂心惴惴、良苦難安……”,難得呆了呆,拿給素蕊來看。

連素蕊也看愣了。

“日夜掛肚牽腸。”

“憂心惴惴。”

“良苦難安。”

謝青綰問:“阿蕊,尋常的探病拜帖是這樣寫的麽?”

素蕊無奈笑著,搖一搖頭:“二小姐雖心高氣盛,打心底裏,卻其實是疼您的。”

謝青綰吩咐道:“知會趙大管事,今日親眷來訪,設宴蟾圓堂。”

素蕊福身領了命,才要出去,忽然聽到她聲音很輕地補充:“阿蕊,我知道的。”

顧宴容連日來似乎格外忙碌一些,常常是天不亮便要入宮,又在皇宮下鑰時分打馬趕回王府來。

今日午膳,原以為又要一個人用,卻誰知多了一位意料之外的訪客。

趙大管事顯得異常興奮起來。

開府時平帝尚還康健,攝政王便也尚還沒有成為攝政王。

因故這座王府落成時,額匾上乃是平帝親題的“永安王府”四字。

他趙全應召入府,成為這座王府執掌家事的一把手,卻從未想到這位永安王會有朝一日攝政監國腳踏權巔,更是殺人嗜血倒行逆施。

王府五年間莫說宴席,連半個訪客都沒有。

今日王妃親眷來訪,恍惚令他找回一點當年的抱負與誌氣,躊躇滿誌地著手置備去了。

蟾圓堂近水而建,堂外幽蘭叢生,雨後更多三分靜謐與幽香。

菜樣豐盛,因著隻兩位女眷敘話,每樣便都分量小些。

謝綺玉才入堂門,先遙遙立在原地行禮,嗓音端重而清晰:“妾身豐謝氏見過王妃娘娘。”

謝青綰忙起身去扶她:“二姐姐同我多甚麽禮。”

謝綺玉抬起眼來,露出謝青綰所熟悉的神情:“讓一旁伺候的都先下去罷。”

謝青綰被她牽著入席,一瞬間像是又回到兒時被她從各種地方揪出來,押去用膳的情形。

她貼了貼謝青綰的額頭,問話時嗓音關切:“可都好了麽?”

謝青綰點一點頭,“都好了,”又眼巴巴地看她。

謝綺玉道:“你那日為我求情,我都聽到了。”

她一向心高氣盛,此刻卻帶著點歎息:“這回怎麽病了這麽久,他待你不好麽?”

外頭雖盛傳攝政王夫婦如何如膠似漆、蜜裏調油,事不關己的自然是過耳一聽,權當茶餘飯後的新奇談資。

她那日倒在林中,意識卻是清醒的,聽謝青綰求情時還要小心翼翼地撇清幹係,說不敢僭越,又說不敢插手殿下之事。

謝綺玉心底五味雜陳。

卻見這沒出息的很認真地思考了下,回答她:“殿下待我很好。”

謝綺玉便提問道:“待你很好,這回怎麽還會病這麽多天?”

其實不過三天。

謝青綰抿了抿唇,如兒時一樣怕被她數落,又更怕她誤解了攝政王。

她最終如實道:“那日暴雨驟冷,穿得單薄了些。”

她糾結一下,補充:“半敞著門,挽著袖子,在屋裏舂花。”

謝綺玉被她氣笑:“蘇大夫日日交代保身安養,你就是這麽安養的?”

保身安養四個字被她一字一頓,念得字正腔圓。

謝青綰慌張了下,試圖轉移話題:“二姐姐,用膳?”

飯罷微雨稍停,謝青綰要帶她去瞧那片新修不久的露央湖,卻被謝綺玉推著回了屋裏。

“是是是,我知道她待你好了。”

謝青綰這才消停下來,同她並肩坐在矮榻上,服著午間的湯藥。

謝綺玉坐在身側仔細端詳她的臉:“既然他待你這麽好,怎麽就沒養出半點肉來?”

謝青綰含糊不清地回她:“哪有這麽容易。”

側身間,合攏的衣領散開一點,她秀氣又分明的鎖骨在雨後初霽的天光裏白得驚人。

再往裏,似乎有一點紅。

謝綺玉已是成過婚的,自然知道那是甚麽,一時感慨複雜地輕彈了下她的腦袋。

不疼,反倒親昵。

她問:“謝阿綰,他當真待你好麽,有沒有不顧你的意願,或是,”

“或是不顧惜你的身體?”

謝青綰聽得雲裏霧裏:“自然是真的。”

她轉過頭來,濕漉漉地望著二姐姐,誠懇請教道:“甚麽叫‘不顧我的意願’、‘不顧惜我的身體’啊?”

謝綺玉從她的回答中捕捉到很關鍵的一點:“你們洞房了麽?”

——

顧宴容回府時入夜已漸有些深,垂落的帳幔與重重衾被間,謝青綰呼吸平穩,睡顏乖巧。

小皇帝的事算得上棘手,忙得他與她近乎說不上兩句話。

衾被揭開,熟悉的氣息熱乎乎地從身側貼上來。

謝青綰立即像是覓食一樣自發手腳並用地纏上去,摸索著胡亂蹭嗅他的氣息。

顧宴容抵住那顆蹭得毫無章法的腦袋,如她所願地將她圈進懷裏,低聲安撫:“綰綰。”

謝青綰被他抱得踏實,模糊間有了一點意識,嗓音細軟又含糊:“好晚了。”

顧宴容在她發頂嗯了一聲。

又聽她說:“殿下每日這樣奔波,怎麽不宿在宮裏呀。”

話中體貼,暗地裏卻緊巴巴抱著他的左臂。

顧宴容嗓音低沉卻悅耳,重複她那晚的說辭:“我們綰綰一個人睡,很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