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早期譯本中倉央嘉措詩歌的篇目數量

事實上,所謂的“倉央嘉措情歌”,客觀地說,隻是在民間流傳了寥寥幾首。比如“東山明月”、“不負如來不負卿”、“第一最好不相見”等,這幾首詩可以說盡人皆知;但是,若讓一位自稱喜愛倉央嘉措詩歌的人再列舉出幾首來,估計是很難說得上來的。

那麽,倉央嘉措到底寫過哪些詩,流傳到今天的有多少首呢?

很遺憾,就連這個簡單的問題,都沒有一個確切的答案。

這是因為,直到20世紀初期,這些詩歌的傳播經曆了二百年之久,但卻沒有刊印本,一直是以手抄本和口口相傳的形式流傳的。很顯然,以這種形式流傳,具有很強的變異性,增刪的可能性很大。

到了20世紀,尤其是於道泉先生開創了倉央嘉措詩歌漢譯的先河後,詩歌的數量問題有了基本的答案。對詩歌數量做了詳細統計的是我國藏族文學研究的開拓者佟錦華(1928~1989年)先生,他在《藏族文學研究》一書中曾提到:

“解放前即已流傳的拉薩藏式長條木刻本57首;於道泉教授1930年的藏、漢、英對照本62節66首;解放後,西藏自治區文化局本66首;青海民族出版社1980年本74首;北京民族出版社1981年本124首;還有一本440多首的藏文手抄本,另有人說有1000多首,但沒見過本子。”

由以上的幾組數字看來,就連佟錦華先生,也無法確定詩歌數量。而這個數量,是隨著出版者的版本不同而變化的,那麽,我們就有必要了解一下倉央嘉措詩歌的出版版本。

近些年,倉央嘉措詩歌漢譯本出版過多種,但大部分是根據以前的漢文譯本重譯的,也可以叫做“潤色本”,而最有影響力、有代表性的版本,就是於道泉先生1930年的譯本,是漢譯本中最早的,他翻譯了62節計66首,這個數字也應該視為倉央嘉措情歌流傳到20世紀初時的大概數量。

因此,我們有必要了解一下於道泉先生翻譯詩歌的前前後後,最主要的,是他在哪裏得到這62節藏文的原本。

2於道泉本62節的真實來曆

於道泉(1901~1992年),我國著名的藏學家、語言學家、教育家。他精通梵文、藏文、蒙文。1926年,他受聘請為京師圖書館做滿、蒙、藏文書的采訪和編目工作。當時,他結識了兩位藏族朋友,一位是西藏駐京僧官降巴曲汪,一位是藏文翻譯官楚稱丹增,這兩人在雍和宮北大門居住。因為於道泉對藏文很有興趣,於是兩人將雍和宮的一間房子借給他住,平時教他研讀藏文。

就是在這個時期,有一位西藏友人從拉薩來到北京,他隨身帶了一本梵式的小冊子《倉央嘉措》,內容就是所謂的“倉央嘉措情歌”。

需要說明的是,這本小冊子的原文,是詩句237句,兩句為一段,並不分節。

由於正在研讀藏文,而且,於道泉本人對詩歌也很感興趣,於是,在藏族朋友的幫助之下,他將這237句翻譯為漢語,並依照詩句的意思,給它分為了54節。

此後,於道泉又從另一位朋友那裏得到一本印度人達斯(Das)所著的《西藏文法初步》,見其附錄中也有倉央嘉措情歌。於道泉經過與“拉薩本”小冊子的對照,發現兩本不完全一致,“達斯本”是242句55節,其中,“拉薩本”的第11、23、24、26、27、45,這六節“達斯本”裏沒有,而在“達斯本”54節後多出7節。將這多出的7節翻譯之後,就形成了於道泉譯本中的第55節到第61節。

那麽,於道泉譯本的第62節又是從何得來呢?這是根據一位西藏朋友口述後的補遺。

這就是於道泉譯本62節數量的來曆。

從這兒可以看出,第一,拉薩本、達斯本和藏人口述(一首)是於譯本的淵源;第二,62節這個數量是於道泉人為劃分出來的,“拉薩本”原本實際上是不分節、連著念的,但因為於道泉的整理比較符合詩意,因此出現了倉央嘉措詩歌的數目。

而後世人在於道泉譯本的基礎上,重譯、潤色的版本,也都遵照了這個數目。但我們必須清楚的是,“拉薩本”本身是沒有數目的。

於道泉先生譯後,曾將文稿交給許地山先生潤色修改,但終不滿意,於是就放在一邊了。

到了1927年,陳寅恪先生推薦於道泉進入中央研究院曆史語言研究所,這個時候,於道泉又將文稿潤色後,向傅斯年先生提出申請出版,這就形成了“國立中央研究院曆史語言研究所”版本的《第六代喇嘛倉央嘉措情歌》,它在1930年由“研究所單刊甲種之五”的形式正式出版,這也就是第一本倉央嘉措詩歌漢文本。

在出版詩稿的同時,於道泉先生還撰寫了一些補充性質的文字,大致有《自序》、《譯者小引》、《附錄》等,其中講述了倉央嘉措生平、翻譯詩稿的緣起和若幹需要解釋的問題。

於道泉先生的譯法,簡單來說是“逐字逐句”的“直譯法”,最大程度地保留了詩歌的原意。但是因為要照顧到文字的原汁原味,所以,於譯本在現今看來,讀起來有如嚼蠟,有的詩作絲毫沒有詩意,而且有很多粗陋之處。對這個問題,於道泉先生也承認,“翻譯時乃隻求達意,文詞的簡潔與典雅非我才力所能兼顧”。

不過,這個版本雖然讀起來不好看,價值與意義卻是非凡,第一,如果沒有藏文原本,或者不會藏語,也可以使很多學者研究倉央嘉措詩歌,這是個比較客觀的漢文資料;第二,這個譯本對後世影響極大,它開創了倉央嘉措情歌翻譯及研究之先河,可以毫不誇張地說,它就是漢譯倉央加措情歌的藍本。

3神秘版本譯出來60首

由於道泉先生的“藍本”而來,後來人的版本便層出不窮了。需要強調的是,後來版本中大多數是從於道泉本“重譯”而來,由此,於道泉先生所定62節,便順理成章地延續下來了。

這樣說來,如果有人說翻譯家、學者普遍公認倉央嘉措的詩有70首左右,並以大多數學者譯作的數量為證,那麽,這就是個非常偏頗的結論。因為於道泉的分節是自定的,而“大多數”譯者是從他的版本重譯。實際上,這就像是孫悟空的猴毛變成小孫悟空,小孫悟空再多也不證明孫悟空有成千上萬,隻是他的化身罷了。

那麽,有沒有不是從於道泉譯本重譯過來的漢譯本呢?

如果這個版本也是60~70首,而且它又與於道泉得到的藏文小冊子毫無關係,那麽,我們可以初步認定,倉央嘉措的詩歌流傳下來的大概就是這個數字。

這樣的版本有一個,就是劉希武先生譯本。

劉希武(1901年~1956年),四川人,1939年元旦,他赴當時的西康省教育廳任秘書,到職第四日,拜訪了著名學者、翻譯家黃靜淵先生。因為劉希武平素好作詩文,是當時頗有名氣的詩人,所以,他們說到了藏族文學。

劉希武先生提到,“康藏開化已久,其文藝必多可觀”,並請黃先生推薦書目。黃先生便拿出一本書,對他說,“試譯之,此西藏文藝之一斑也。”

這本書就是當時另一種版本的倉央嘉措詩集,它是藏、英兩文的版本。劉希武先生帶回家後,將它翻譯為60首的漢文古體詩。

對於自己的翻譯,劉希武先生說:“夫餘之所譯,蓋根據拉薩本,並參證時賢英譯及漢譯語體散文,其於藏文原意有無出入,餘不可得而知,然餘固求其逼真者矣。”

這就是說,第一,劉希武先生譯作的“藍本”,不是於道泉的“拉薩本”小冊子,而是另有一本,並且不是漢文本。從他所述來看,他不懂藏文,是依照英文翻譯而來,這說明,當時倉央嘉措詩歌已有英文版,但這英文版從何版本而來,今日已無法追溯了;第二,他在翻譯的過程中,參考了“漢譯語體散文”,此處是不是指於道泉譯本,不得而知,但從他的自序和詩歌排列順序看來,與於道泉《譯者小引》相似,多半是受到他的影響的。

從這兩點看來,我們無法推斷出這個藏英兩文版本是分節還是不分節,或者到底有多少首;而劉希武譯作出現的“60首”,是藍本原有60首,還是受到於道泉譯本的影響人為地分節為60首,這些問題都無法解答。

而這個版本到底是何物,是由哪家書社出版、出版年代如何、英文為何人所譯,這個版本是否依然流行於世,就更無法考證了。

從劉希武譯本的內容看來,它與於道泉所據的“拉薩本”小冊子和“達斯本”都有不同。這個不同點有二:

第一,於道泉譯本中有六首詩,劉希武本沒有,這六首詩都是佛教內容的。這樣,就說不清楚劉希武所據的藏英兩文本原本沒有,還是劉希武選擇性的不譯。如果原本沒有,那麽有兩種可能,一是英文譯者認為佛教內容與“情歌”路數不符,因此早早地剔除了,其二是這六首是混入於道泉看到的“拉薩本”小冊子的。至於這六首是不是倉央嘉措原作,根本無法得知。

第二,劉希武譯本的文字內容,顯然過於“豔”,所用詞句“”成分過重,與於道泉譯本的民歌風味大不相同。這有可能是英譯本的文字風格所致,但更有可能的是出於劉希武的主觀傾向,他對倉央嘉措的認識是“酣醉於文藝而視尊位如敝屣,其與南唐李煜何以異?”並認為他的詩“其事奇、其詞麗、其意哀、其旨遠”。

因此,劉希武譯本不但文辭華麗、內容纏綿,而且少了幾首佛教詩,造成了劉希武譯本與於道泉譯本的明顯差異。

4無法認定的倉央嘉措原筆

除了劉希武依據的這個我們不得而知的神秘譯本外,包括影響力極大的曾緘譯本等,幾乎都是依照於道泉譯本而來。於道泉先生將早期詩作漢譯本定為62節,因此後來者幾乎都是按照這個體例重譯,雖有增刪,但大致數目以於道泉譯本為準。

但是,於道泉這原始譯本的62節,是否就是準確數目呢?事實上連他自己也解釋不清,他在《譯者小引》中曾明確地說:“下麵這六十二節歌,據西藏的朋友說是第六世喇嘛倉央嘉措所作。是否是這位喇嘛教皇所作,或到底有幾節是他所作,我們現在都無從考證。”

目前學界無法確定這60~70首詩歌中,哪些是倉央嘉措的原筆,又有哪些一定是偽作。不過,對這些偽作的來源,學界認為有三種可能,第一,有可能有些詩歌是倉央嘉措對當時民歌的記錄,而非原創;第二,在後世流傳過程中,有可能摻雜進一些內容相似、風格相近的民歌;第三,有些內容、詩意過於庸俗的作品,有可能是當年倉央嘉措的政敵偽造的,目的是以此證明他“不守清規”。

顯然,第一種“偽作”,辨別起來比較困難,但並非無痕跡可尋。因為即使內容上看起來“相似”,但筆法、思想的矛盾之處,卻無論如何也難避免的,這樣的矛盾很難讓人相信它們出於一人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