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漸強,雨滴愈發密集。天空中,暴雨如織,烏雲滾動,雷聲陣陣。時不時,一條閃亮的閃電劃破天際,似要撕裂天空一般。地麵上,槍聲愈發密集起來,間或著火炮的聲響。

在一片並不寬闊的道路上,清日兩隊戳力搏殺。清軍為了加快逃亡而丟棄在路旁的大炮,這會兒反倒成了日軍手中的利器。炮口火光閃動,噴射出滾滾濃煙,而後不過幾秒,對麵邊打邊撤退的清軍之中就會掀起一團火光。爆炸掀起的衝擊波,以及四散的彈片,無情地收割著周遭的生命。慢慢後退的清軍,又累又乏,連續幾日亡命奔波,無論是身體還是心裏,都到了崩潰的臨界點。一隊督戰隊,不住地呼喝著,手中的腰刀步槍,來回指著後退的清軍,逼著潰軍回頭抵抗日軍。可任憑督戰隊如何逼迫,甚至砍了兩名跑在前頭的潰兵,其餘士兵也提不起勇氣回頭與小日本拚命。

士兵們的想法很簡單,都想著如何逃離這異國他鄉,保全性命歸國。俗話說的好,不患寡而患不均。憑什麽自個兒就得留在後頭跟窮凶極惡的小日本拚命,前頭的人就可以心安理得地逃命?姥姥!

“大人,這幾日下來,兩千弟兄打沒了一半,弟兄們夠意思了。誰都是爹生娘養的,憑什麽他葉誌超就能跑,咱們就得留在後頭斷後?”

“大人,發發慈悲吧,小的上有老下有小,家裏好幾張嘴等著小的養活。您抬抬手,放小的一條生路吧。”

“還打什麽?子彈都沒了。小鬼子撿起來路邊兒的大炮掉頭揍咱們,實在頂不住了。”

士兵們的一陣哀嚎懇求,讓督戰隊的軍官實在不忍心。眉毛聳動,厲聲道:“弟兄們再頂一會兒,我去找軍門請願!”說吧,轉身朝後就跑。

這支留在最後抵抗著日軍的清軍,本是聶世成所統領的四營淮軍。當日在平壤,聶世成意見與葉誌超相左,正趕上朝廷要平壤選派有功得力之員回返天津編練新營,葉誌超就來了個調虎離山,將聶世成報了上去。聶世成無奈之下,隻得帶著自個兒四個營頭,走陸路回返天津。結果路還沒走到一半,就聽聞平壤被小日本給圍起來了。得了朝廷緊急命令的聶世成,急忙掉頭往回趕,在安洲與葉誌超率領的潰兵遭遇,得知平壤早就陷落,左寶貴也戰死了。聶世成悲慟之餘,強打著精神,主動要求斷後。幾日下來邊戰便退,四營官兵兩千來人,到如今聚攏在身邊的不過千多人。

那軍官小跑了一陣,立定在一堆人前,一個利落的千兒紮下去,顫抖著聲音道:“軍門……老叔,弟兄們實在頂不住了,咱們還是撤吧!”

在他麵前,聶世成就這麽端坐在一張破亂的椅子上,麵色陰沉著,冷冷地看著不遠處的戰場。瞥了一眼跪伏在地的本家子侄,聶世成咬著牙擠出一段話:“頂不住也得頂!當兵的打光了,你上!你戰死了,我上!”

聽著後頭越來越近的槍炮聲,那軍官回望一眼,而後怒氣衝衝地爬起來,不滿道:“老叔!我代弟兄們求您,給弟兄們留條活路吧!這可是上千條人命啊!憑什麽咱們就得留後頭斷後?憑什麽?我不服!”

聶世成猛地一拍扶手:“放屁!沒人在後頭頂著,這一萬大多人馬,都得留在朝鮮!亂我軍心,左右,給我拉出去砍了!”

聶世成早就將自個兒的親兵隊派出去督戰了,如今左右剩下的,都是一些文職軍官,這一聲令下,卻是半晌沒有人應聲。場麵冷了一下,隨即左右的小吏紛紛上來替那軍官求饒。憑心而論,聶世成的這個本家子侄,對聶世成的軍令是言聽計從,從來不打折扣。向來是衝鋒在前,撤退在後,可謂難得的猛將。如今這節骨眼兒上,也是給逼急了,才出言反駁。

眾人一番勸說,聶世成這才罷了要殺人的心思,準許那軍官戴罪立功。親兵隊長咬著嘴唇,將頂戴狠狠地摔在地上,“軍門!老叔!侄子這命就交代在這朝鮮啦!旁的不說了,煩請老叔照顧侄子爹娘!”說著,對著周遭軍官使了個眼色,而後提著刀轉身又奔赴戰場。

旁邊一眾軍官會意,當即幾個人聚攏過來,架起聶世成朝後就退。

“放開我,你們要造反麽?”聶世成大急。

“軍門,兄弟們都抱著必死之心了。您死不得,兄弟們還指望著您照顧家小,指望著您給大家夥申冤報仇呢!”

“快走,小日本追上來啦!”

任憑聶世成如何哭喊,幾個人不管不顧,夾著聶世成快速地朝後退去。聶世成雙眼朦朧,隱約中瞧見自個兒的士兵,在槍林彈雨中紛紛倒伏在地。

漸漸遠離戰場,此刻聶世成也不掙紮了,隻是呆呆地望著後頭出神。自打入了朝鮮,聶世成先是在平東學道的時候,聞到了小日本的陰謀。上書建議清軍立刻撤退,起碼在道義上占據製高點,而後收攏力量,大軍開赴朝鮮,震懾日本,將一場戰事消弭於無形。李鴻章不準。而後,激戰成歡之時,又建議牙山不可守,公洲地勢險要,全軍可於此退守。結果葉誌超這混賬,不但留了一營在牙山,還過公洲而不守,一路退回平壤。待到了平壤,聶世成又建議不可全軍聚攏在平壤,理應在大同江修築防線。結果被葉誌超玩兒了個調虎離山,逼得聶世成帶著軍隊往天津退。

一樁樁一件件,湧上心頭,遠處槍炮聲漸歇,他仿佛看見了無數的子弟兵躺在屍山血海之中。聶世成哀嚎一聲:“中堂……你誤國啊!你怎可信了葉誌超那個卑劣小人的話!淮軍完了!北洋完了!大清……眼瞅著就快完啦!這江山……還有誰可挽?”

語聲剛落,就聽身後有人喊道:“聶軍門莫急,我馬玉昆來也!”

聶世成回頭望去,就見騎著高頭大馬的馬玉昆,領著三百來號兵勇,正逆流而行,朝自己奔來。

“景山(馬玉昆字),你怎麽來了?”聶世成愕然道。

待奔近,馬玉昆揮揮手,讓手底下親兵帶著人先行開赴戰場,自個兒停下來道:“功亭兄,你帶著弟兄們在後頭搏命,而全軍謀出路,我馬玉昆也不是軟蛋!不能眼睜睜看著功亭兄殉國!功亭兄且稍待,兄弟帶人殺小日本去了!”說罷,一夾馬腹,徑直奔向戰場。

望著遠去的背影,聶世成心裏如同打開了五味瓶,酸甜苦辣鹹,什麽滋味兒都有。呢喃道:“這天下,還有救……”

戰場上,這支三百人的生力軍甫一加入,本已接近崩潰的士卒頓時奮起餘勇,戳力殺敵,堪堪抵擋住日軍的攻勢。可惜好景不長,不過一刻鍾,淮軍兵敗如山倒,又被日軍的白刃衝鋒趕得連連後退。

日軍之中,武田秀山高舉著武士刀叫囂道:“天皇的勇士們,清國奴已經崩潰了!征清第一功就在眼前,衝啊!”

一聲發喝,受到做夢一般的榮譽鼓舞,周遭的小日本如同打了興奮劑一般,狼嚎一聲,端著步槍玩兒命朝前衝鋒而去。

山崗之上,秦俊生再也看不下去了。“丟人!恥辱!一萬多人讓小日本一個聯隊追著打,一個個沒卵子,一萬多人就一千來號人有骨氣……國濤,差不多咱們開始吧?再等下去聶世成真得戰死沙場啦。”

魏國濤不動聲色地扯了下嘴角,朝身後一臉緊張的副官看了一眼,而後猛地點了點頭。後者會意,長出了一口氣,掏出信號槍,瞄著空中,扣動扳機。‘碰’的一聲,橘紅色的信號彈騰空而起,在陰雲滾動的天空中慢慢墜落著,發出耀眼的顏色,分外醒目。

各處炮兵陣地上,炮兵們早就定好了設計諸元,一人扶著迫擊炮,一人拿著炮彈停在炮口。大家夥都憋著一口氣,遠處的淮軍實在太不爭氣了。簡直不能稱其為軍隊,一盤散沙,四處奔逃。這會兒大家夥骨子裏的那股血性一股腦地迸發出來,都堅信,隻要關東軍一出馬,定然會將這局勢扭轉。

軍官冷著臉,舉著望遠鏡觀察著,右手慢慢舉起,而後猛地落下。隨著這個動作,炮兵之前的指揮員,紛紛落下手中的指揮旗。

“放!放!放!”

炮彈入膛,炮管猛地一震,炮口噴出一縷白煙,炮彈拖著哨聲,呼嘯著,劃著詭異的弧線,直撲山崗下的日軍。不片刻,落在日軍之中,頓時騰起團團煙火。

“放!放!放!”

一發發炮彈入膛,緊接著就噴吐出去。炮兵們重複著機械的動作,隻將滿腔的憤恨,寄予在炮彈上。此刻,山腳下已經被打的硝煙四起,彈片橫飛。

炮聲一響,各處步兵紛紛進入預定陣地,再也不需要隱藏。軍官們一聲令下,排槍陣陣,子彈如同雨點兒一般撲向日軍。

活閻王劉鵬飛就在戰壕裏,四處遊**著,這會兒他一早收斂了憊懶的神色,滿臉的陰沉與興奮。“關東軍的士兵們!這就是國戰!底下那支淮軍被打得潰不成軍,甚至已經不能稱其為軍隊了!丟人!我都替他們臊得慌!士兵們,你們要記住!我們關東軍是中國第一強軍!淮軍的恥辱,我們國家的恥辱,我中華男兒的恥辱,都等著我們去雪恥!拿起手中的槍,狠狠地打,將我們中華男兒的骨氣尊嚴搶回來!”

鋪天蓋地的炮火,將追擊的日軍二十一聯隊打了個七零八落。

這突如其來的火力急襲,頓時將二十一聯隊打得隻覺得昏天黑地。炮彈幾乎垂直落下,巨大的衝擊波掀起無數泥土,彈片四下橫飛,將日軍一個個放倒在地。殘肢與人體混合在泥水中,不時地掀飛。步槍與繳獲的幾門火炮也被炸成了零件。空中落下的泥土碎石,砸在日軍身上,就仿佛天塌地陷一般。

大麵積的覆蓋炮襲之下,武田秀山趴在地上一動不敢動,耳膜被衝擊波震得不住翁鳴,根本就聽不清周遭的聲響。這十分鍾的覆蓋炮轟,讓武田秀山覺著仿佛過了一個世紀一般漫長。武田秀山趴起來,晃了晃昏沉的腦袋,身旁的副官搖晃著他的肩膀,臉色因恐懼而蒼白,指著兩側群山不住地說著什麽。

還不待他回頭觀望,副官猛地推開他。而後就見副官身上猛地爆出幾團血花,隨即仰麵倒地。武田秀山側頭一望,隻見兩側低矮的山崗上,無數的火舌在噴吐著。僥幸躲過炮擊的日軍,在無數火舌之下,如同割麥子一般被打翻在地。

“格林炮!”這是武田秀山的第一反應。這種轉管速射機關槍,日軍中也有一些。隻是又笨重,故障率又高,平時很少使用。胸前硬物隔得他很不舒服,右手一掏,確實望遠鏡。武田秀山急忙拿起來朝兩側觀望。隻見山崗上,無數頭戴墨綠色大簷帽,上半身也是墨綠色軍裝的士兵,正操著步槍,不住地朝下傾瀉著活力。

武田秀山心中暗驚,這是哪兒來的軍隊?莫非就是川上操六參謀長一直忌憚的關東軍?來不及思索了,不管對方是誰,眼下要緊的,是收攏隊伍,發起反擊。若有機會,衝上山頭。武田秀山相信,沒卵子的清軍,在日軍白刃衝鋒之下,肯定會崩潰。

實際上用不著武田秀山吩咐,訓練有素的日軍早就各自尋找掩體,開火還擊。步槍劈裏啪啦的打響。後隊的日軍,將殘餘的兩門火炮調轉了炮口,也轟隆隆地對著山頭轟去。小部分日軍在軍曹的指揮下,已經展開了對兩側山頭的衝鋒。

武田秀山躲在一輛翻到的馬車之後,觀察著戰場形勢。在他印象裏,日軍最多不超過三輪衝擊,守備的清軍就會崩潰。可是半個小時過去了,日軍發起了整整五次衝鋒,沒有一次不被打回來。對方的火力,實在太強大了!武田秀山意識到,再也不能這樣下去了。二十一聯隊必須退後休整,否則,就有被吃掉的危險!

“傳令兵!告訴各部,撤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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