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鮮,小鎮白馬。

白馬這個邊陲小鎮,距離鴨綠江不過幾十裏的路程,江對麵就是安東(今丹東)。論地理位置,無疑十分重要。往年,往返於清韓兩國收購高麗土特產的商團,絡繹不絕,白馬鎮的朝鮮民眾也因此漸漸脫離了土裏刨食的生活,開始依靠商業富足起來。可甲午戰事一起,小鎮往來的商人就此絕跡,往日的繁華不再。

如今,白馬小鎮周圍卻成了一個大兵場。近萬潰敗的淮軍就聚集在這裏。如果沒有何紹明的意外出現,葉誌超早就領著潰兵退過鴨綠江了。可何紹明一來,立即成了統領各部的欽差大臣,沒有何紹明的命令,這萬餘淮軍就得老老實實地在這兒待著。

論權謀手段,何紹明可能還很稚嫩,手下也沒有此方高人。可架不住現在全力實在是大,不說待罪的葉誌超、衛汝貴等人,就算受到嘉獎的聶世成,也矮了何紹明一級,受其轄製。

已經到了九月末,天氣一天比一天涼。白馬靠南的一處兵營裏,清早起來,早沒了建製的潰兵都不顧秋寒,翹著腳在營門口等著。每天到了這個時候,都會有一隊關東軍士兵押送著糧食過來。糧食實在不多,幾車糧食,落在大鍋裏頭,熬成清米湯,每個人再能分上倆窩頭,這就算不錯了。

有道是落地鳳凰不如雞,淮軍載譽宇內二十年,是為大清第一強軍,結果平壤一戰,讓小日本攆著屁股亡命奔逃,損兵折將不說,糧食物資軍械全都資敵了。淮軍上下大部分人自個兒都覺著丟臉,是以,人家關東軍這麽對待自個兒,也是敢怒不敢言。

“來了!來了!”

攀在轅門上的一名淮軍叫了一嗓子,引起一片慌亂,衣衫襤褸的淮軍擁出好幾百號,堵在門口,就盼著能多分點兒糧食。

在眾人希翼的目光中,幾輛馬車緩緩開了過來。馬車上垛著幾袋糧食,前頭坐著車把式,上麵坐著荷槍實彈的關東軍士兵。兩側,十幾名衣著筆挺的關東軍士兵護衛著。

“後退後退!再往前擠,誰也別想分到糧食!”帶隊的小軍官掏出一把奇怪的手槍,來回比劃著。一眾淮軍緩緩地後退著,讓出一條小路,容馬車入營。

“我瞧著怎麽四輛車,多了一車啊?嘿,今兒能吃頓好的了!”

“老四,別拿缽子了,上衣脫了,多裝點兒糧食!”

“關東軍總算發慈悲了,菩薩保佑何大帥……”

在一陣嗡嗡聲中,馬車停在了營內。帶隊的小軍官,不屑地撇著嘴,打心眼兒裏瞧不起這群叫花子。衣裝不整、毫無軍紀,有的連槍都丟了,丟了槍還算軍人麽?小軍官根本就不樂意接手給淮軍送糧這個活計,雖說他是管後勤的,可他的夢想是上陣殺敵。哪怕戰死沙場,也比天天對著眼前一群窩囊廢強。

軍官腹誹了幾句,隨即高喊了一聲:“老規矩,一個帳篷派一個代表領糧食,排好隊排好隊,早發完早利索,老子還一大堆事兒呢。”

話音剛落,‘哄’的一聲,百多人的隊伍瞬間排了個齊整。軍官一揮手,幾名士兵忙活起來,卸車,開糧袋子,隨後兩名士兵負責一個袋子,一人手裏拿個缽子盛糧食。隨即有條不紊地開始分發糧食。

接了糧食的淮軍,當即點頭哈腰連道‘謝謝軍爺’‘軍爺長命百歲’,士兵一高興就會將裝糧的缽子盛滿。若是有人拙於言辭,讓發糧的士兵不爽了,缽子肯定輕輕一崴,頂多有個七八分。

隊伍一點兒點兒變短,有的營地這會兒已經升起了炊煙。一個紅臉的漢子木訥地站在,馬車前,張開一件髒兮兮的上衣,也不言語,就等著關東軍士兵給他糧食。

士兵不爽地瞥了他一眼,隨即缽子輕輕撈起,頂多有個七分。紅臉漢子一皺眉頭,憋紅了臉道:“這麽點兒不夠吃,俺們帳篷裏頭十好幾口呢,再給點兒吧。”

那關東軍士兵來了勁頭,不屑地瞟了他一眼,厲聲道:“一槍不放逃跑的兵還好意思要糧食?你也是五尺高的漢子,我要是你就自個兒尿泡尿浸死!”

紅臉漢子抗辯道:“當官兒的要跑,俺一個大頭兵能說了算?”

關東軍士兵一摔手中的缽子,輕蔑地笑道:“喲嗬,你還來勁了?聶世成聶軍門就沒逃跑,始終跟小日本交戰著,馬玉昆馬軍門帶著親兵,招呼潰兵回去支援,你那會兒上哪兒去了?跟老子來什麽勁?有種跟小鬼子拚命去!”

“我……”紅臉漢子被說得愈發羞愧,攥緊了拳頭,對那關東軍士兵怒目而視。

“幹嘛?想造反?”

嘩啦啦一陣槍栓響動,十幾杆步槍舉起,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那紅臉漢子,氣氛一時間分外緊張。

寂靜了半晌,旁邊躥過來一名瘦弱的淮軍,一邊兒舉著手向前,一邊兒對著一眾關東軍士兵點頭哈腰。“軍爺,軍爺,誤會,一場誤會!我這兄弟脾氣直,您多擔待,您多擔待。”說著,連連推搡著那紅臉漢子出了隊伍。

一番勸說,將方才劍拔弩張的局勢化解下來。其實,這十幾名關東軍士兵也不像惹事,隻是瞧不慣這些淮軍潰兵而已。下了步槍,繼續分發糧食,沒一會兒,糧食見底兒,駕著空車走了。

那瘦弱漢子拉住紅臉漢子,責怪道:“誒喲,我的二哥,你不要命啦!我二狗子要是晚來一刻,你就得見了閻王!”

紅臉漢子不忿道:“死了好,省的老子受這窩囊氣!”

“二哥,你別不知足了。人家橫有橫的道理,咱們從平壤一路敗退,中堂的水師也完了,可人家何紹明就是能打勝仗!二哥,不比從前啦。我琢磨著中堂爺這回算到頭了,沒看葉軍門都給他何紹明給囚禁起來了嗎?這以後,大清第一督撫就得是何紹明!嘿,至於咱們,現在就是沒娘的孩子,有人能管飯,餓不死就算不錯了。”

紅臉漢子楞了半晌,攥緊了拳頭,厲聲道:“都是他媽的葉誌超,怕死、窩囊,要是老子跟在聶軍門手下,肯定玩了命殺小鬼子!”紅臉漢子的喊聲傳出去老遠,周圍正在喝稀粥的一眾淮軍都愣愣地看著他。好半天之後,連成片的歎息聲接連不斷,大多數人心中所想,何嚐不是如此呢?

若是再有一次機會,再有一次……

一聲聲歎息過後,一眾淮軍木然地蹲坐在鐵鍋旁,垂著頭慢慢品嚐著能見到米粒的稀粥。

過了一刻,用罷了飯食,正要散去,就聽轅門口又傳來一嗓子呼喊:“又……又來啦……弟兄們,關東軍又來送糧食啦!”

淮軍們都是一愣,心裏暗自琢磨,今兒日頭莫非是打西頭出來的?雖然搞不明白,可有糧食總是個好消息,當即一哄而上,又堵在了轅門口。

打眼瞧去,就見一隊人馬,圍著幾輛馬車正緩緩地朝營地開了過來。周圍拱衛一旁的士兵,都騎著高頭大馬,那精氣神,比之方才的那一撥關東軍還要強上幾分。

馬上士兵身姿筆直,連**的戰馬仿佛也受了專門的訓練一般,排成一條直線,馬蹄起落,都是一個節奏。在淮軍們希翼的目光中,這隊人馬由遠及近,開到了營內。

帶隊軍官一揮手,士兵紛紛跳了下來,瞬間排成隊伍,分列左右,動作整齊劃一。那軍官仰著脖子,瞧了瞧日頭,隨即摘了帽子,吊兒郎當地彈了彈,複又戴上。對著一眾淮軍呲牙一樂,而後朝後頭憊懶地說道:“北極熊,給老子整隊!”

“是!”一名身材高大的軍官走出隊伍,掏出哨子急促地吹了起來。

‘嘀嘀嘀~’“集合集合!有卵子的都給老子排好隊伍,按大小個兒排好!鱉犢子玩意兒,楞啥呢?想挨鞭子啊?”暴烈的北極熊揮舞著鞭子,驅趕著一眾淮軍,但凡慢了一拍,少不了會挨上一鞭子。

淮軍們亂哄哄的,好半天才排好行伍。

大家夥兒這會兒心裏頭都納悶著呢,都不知道今天麵前這隊關東軍要玩兒什麽花樣。一時間嘰嘰喳喳,竊竊私語起來。

軍官正是被何紹明發配到還沒影兒的第四師的活閻王劉鵬飛,他依舊戲謔地笑著,半點兒生氣的意思也沒有,臉上依舊懶洋洋的。

好半天,軍官陡然肅容厲聲道:“張作霖!給這幫垃圾點兒教訓!”

“是!”身後一名矮個子士兵應了一聲,靈巧地跳上馬車,掀開幕布,露出一挺上好了子彈鏈的馬克沁機槍。張作霖也不瞄準,扣動扳機,‘坑坑坑坑’沉重的銅音響起,馬克沁噴吐著火舌,在淮軍隊伍前打出了兩排子彈坑。

淮軍們惶恐地後退著,個別人哭爹喊娘地到處亂竄,一時間愈發慌亂。好半天,見馬克沁停了下來,也沒人受傷,眾淮軍這才恍然,原來這夥關東軍不是來要人命的。當即,也不用活閻王吩咐,自覺地排好了隊形,靜悄悄的一聲不發。

活閻王笑得更得意了,右手馬鞭輕輕敲擊著大腿,邁著四方步走到隊列之前,挨個審視起來。

“營養不良……瞧你這小矮個兒,跟個蘿卜頭兒似的……廢物!”

“……大爺,您老高壽了?什麽?五十八?那你還能上戰場?哦,軍醫啊,不錯,技術兵種啊……庸醫!”

“……嘖嘖嘖,瞧瞧你這身行頭,不知道的以為你成神了呢——這麽多窟窿,中了好幾百槍得有吧?……臭要飯的!”

“你……說你呢,別回頭,紅臉那個,就是你……你還真當自個兒是關公了,瞪什麽眼?哪兒那麽大義憤?……窩囊廢,白瞎塊頭了!”

活閻王每走過一個人身邊,就戲謔幾句,下個評語。轉了一圈兒,活閻王立定在隊伍前頭,笑著道:“不冤枉啊,你們一幫窩囊廢組成淮軍,敗給誰都不冤。”頓了頓,繼續道:“自我介紹一下吧,我叫劉鵬飛,手下弟兄們送了個諢號——活閻王!本來我是不樂意來這兒看你們這幫窩囊廢的,可是我的長官告訴我,我升官兒了,從代理團長變成正式團長了。可是,這兵得自個兒招。這朝鮮屁大點兒地方,除了高麗棒子,也就你們這幫窩囊廢了。”

“沒錯,老子就是來這兒招兵的!”

說話間,活閻王後退幾步,大喊一聲:“和尚!讓這幫土包子漲漲見識!”

“是!”商青陀應了一聲,迅速解下步槍,推槍上膛,而後扔給活閻王。活閻王瞄著遠處的一顆大樹,連續扣動扳機,‘砰砰砰’,連續五槍,在其極其迅速的動作下,接連打在大樹之上。

開完槍,活閻王舉起步槍:“春田步槍88式,何帥設計的,這把是遼陽造的,咱們叫它88改!跟著老子,這槍你們的了!”

扔開步槍,“秀才!”“到!”降級為普通士兵的秀才,遞上了一把帶著瞄準鏡的步槍,聞言遞給了活閻王。

接過來,拉開槍栓,仰頭打量了一下,略一瞄準,‘碰’的一聲,天空之上一隻大雁應聲而落。

“88改狙擊步,五發彈容量,滿裝藥子彈,射程一千二百碼!跟著老子,這槍你們的了!”

“跟屁蟲!”

“到!”

跟屁蟲將一把怪異的,口徑極其粗大的槍遞了過來。

活閻王一擄前頭的槍栓,上膛之後,對著大樹接連開槍,連續六發過後,大樹已經被轟得千瘡百孔。

“93步兵突擊散彈槍,彈容量六發,五十米內想打不到人都難!跟著老子,這槍你們的了!”

“北極熊!”

“到!”

北極熊喊完,有點兒**,不知道活閻王要什麽。活閻王對著他一瞪眼:“笨蛋,菠蘿!”

北極熊哦了一聲,從胸前解下幾個甜瓜樣的手雷,遞了上去。

活閻王拉開一個,朝遠處扔了出去,幾秒之後,遠處碰的一聲炸了開來。

“92式步兵手榴彈,沒見過吧?這可比以前的木柄手雷輕多了,威力也大了許多……跟著老子,也是你們的了!”

接著,又扔了一顆,這次沒有爆炸,而是在原地發出濃濃的煙霧。

“92步兵衝鋒煙霧彈,有了這個,無論衝鋒還是撤退,小鬼子都別想打準咯……跟著老子都給你們!”

“還有馬克沁重機槍、57mm步兵炮、75mm野戰炮、60mm迫擊炮、多管榴彈發射器、步兵單兵無後座力炮……跟著老子,全他媽的都給你們!”

“不但如此,跟著老子,一個月四兩八分銀子,換季發新衣服,立功了就能當官兒,不幸戰死了,咱們關東軍替他照顧全家!還有最重要的一件事兒……”說話間,活閻王的笑臉沒有了,眼睛瞪得溜圓,臉色繃得緊緊的,氣血上升,瞬間紅了臉色,他用最大的聲音吼了出來:“跟著老子……還能殺鬼子!”

一聲發喊,震得底下的幾百淮軍頓時氣血滾動,不自覺地挺起了胸膛。

“從平壤一路潰逃,兩萬人跑沒了一半兒,好!你們說是當官兒的怕死,我信了!現在,老子給你們一個機會,跟著老子,重新上戰場,殺小日本一個屍山血海!老子不要窩囊廢!不要膽小鬼!更不要大煙鬼!敢殺鬼子的、不怕死的、願意跟著老子的上前一步!”

‘嘩啦啦’一陣響動,幾百淮軍邁著參差不齊的步子,所有人都向前邁了一步。

活閻王望著這幾百名赳赳男兒,見一個個無不憋紅了臉,攥緊了拳頭,終於又恢複了笑臉,轉頭懶洋洋道:“北極熊,給這幫鱉犢子玩意兒發軍裝,合適的都給老子帶走。”說著緊了緊鼻子,不滿道:“趕快點兒,這地方到處都是豬圈味兒。”

朝鮮,白馬以北大山城。

一處宅院,門口站著標杆一般的關東軍士兵。這是一處兩進的小宅子,葉誌超、衛汝貴就被何紹明軟禁在此處。說是軟禁,也不完全。平日裏,葉誌超要出去走動,關東軍守衛也不攔著,隻是派了一隊士兵吊在後頭。隻要葉誌超沒有出城的打算,絕對不會有人攔著。

一連七八天的時間,葉誌超除了偶爾出來走動,都老老實實待在宅院內。這會兒葉誌超想得明白,有道是落草的鳳凰不如雞,不論之前他如何風光,接連吃了敗仗不說,謊報軍功的事兒也大白天下了。中堂念著舊情,保住他一條小命,他也就知足了。是以,他倒擺起了一幅無欲無求的模樣。

這會兒,葉誌超正懶散地在院子裏散著步,院門響動,卻是衛汝貴急匆匆的走了進來。來到近前,四下掃了幾眼,壓低了聲音道:“葉帥,借一步說話。”

二人神秘兮兮的進了屋內,待房門關好,衛汝貴便迫不及待地打開了話匣子:“葉帥,大事不好啊!”

葉誌超愕然:“何事如此慌張?莫非日本人打上門了?”

衛汝貴狠狠一跺腳,張了張嘴,又壓低了聲音道:“葉帥,何紹明將咱們扔在這兒不管不顧的,您就不覺著奇怪麽?”湊近了頭:“我可聽到風聲了,何紹明把咱們困在這兒,回頭悄悄派了人去咱們營中拉兵去了。葉帥,何紹明這是沒安好心啊!中堂留了咱們性命,還不是看在咱們起碼帶出來萬把弟兄?要是讓何紹明這小子得逞了,中堂不得扒了咱們的皮?”

“竟有此事?”葉誌超楞了半晌,隨即笑了起來,而且越笑越開心。

衛汝貴大為不解:“葉帥,您這是發什麽癔症?都火燒眉毛了,你……”

“莫急莫急,咱們翻身的機會來啦!”葉誌超不緊不慢道:“你想想,這淮軍可是中堂苦心二十年一手拉扯起來的,能眼瞅著讓人吞了?再說了,如今真正當政的可是老佛爺,老佛爺一手遮天幾十年,玩兒的就是個平衡二字。他何紹明是帝黨扶持起來的,太後老佛爺斷不會瞧著咱們淮軍讓何紹明吞了下去。嘿,隻要咱們把消息放出去,就等著瞧熱鬧吧!”

衛汝貴略一思索,當即一拍巴掌:“著啊!這麽說來,還真有可能!”

葉誌超微笑著道:“嘿,打仗,咱們弟兄可能不如何紹明,可這官場上的事兒,他一個二十出頭的毛頭小子懂個屁!成了,馬上把消息放出去,咱們就等著好日子吧!”

國戰在即,日本人的陰謀、國內的詭計,紛紛向何紹明襲來!甲午,平添了許多變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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