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三五鏖兵(五)公元1897年,九月二十三日。

冷冷的晨風從沐陽城頭掠過,不過三米出頭的城頭上麵,並沒有一兵一卒的蹤影,隻有一麵國防軍黃星軍旗在迎風獵獵舞動。

這是一座典型的江南小城,城牆低矮,年久失修頗顯頹敗。這個小城地位本來就不如何重要,不過是江蘇海州府所隸屬的一個小小縣城。沐陽既不靠近沿海,又離江寧、徐州有點距離,更不挨著大運河,本來就有點無足輕重。

國防軍入江蘇以來,滿清的地方官、地主大戶早就走避一空。緊接著國防軍發出了堅壁清野的命令,老百姓拖家帶口不過兩天光景走了個幹淨。此前也不過是物資的中轉站。但是現在,隨著國防軍收縮集結,沐陽卻成了中日兩國首戰之地!

沐陽控製著身後兩條可以過河的大橋。這兩條橋梁所在的通道,北指山東,卻是日軍突擊進入直隸平原的捷徑!若要繞河而走,過葉家集再北上,起碼要多出兩天的路程。對於視時間為勝負關鍵的日軍來說,這,絕對是不可忍受的!

張成良領著國防軍三個新兵師,沿著淮河大肆出擊,沒有重點,沒有偏頗,隻是將兵力平鋪過去,仗著優勢的火力,多點突破,滲透,而後穿插迂回。這種戰術在戰役開始階段便取得了不小的成果。淮河沿線清軍的江防屢屢被突破,大批大批的清軍草草抵抗便大踏步地後退。許多縣城聞風而降。國防軍兵鋒直指徐州、鎮江兩座清軍重鎮。

可隨著日軍的介入,這種一周前還顯得行之有效的策略,卻變成了災難!沒有預備隊,兵力分散,這就意味著國防軍根本無法在短時間內集結。情報部門估測進犯的日軍總數不會少於七個師團,上十萬日本兵,可如今江蘇境內的國防軍不過兩萬出頭。算上起碼要有個十天才能靠攏過來的,駐紮在安徽境內的步兵十四師,兵力不過三萬出頭。最要命的是這三萬兵力眼下四下分散,想要完全集結,必須還要一周的時間。

而因為共和國的朝鮮傾斜政策,張成良所發動的渡江戰役,幾乎消耗了三個師一半以上的庫存彈藥。兵力空虛、分散、彈藥補給……一個個問題導致的最直接後果,就是眼下沐陽城內僅僅有一個步兵團。而他們要麵對的是迎麵一個軍的日軍。

過去幾天裏,淮河沿線、北京、朝鮮,三地電文往來不絕。質詢、商磋、擬定方案,共和國第一次靠著電報網絡組建了聯合參謀部,一封封電文收發,為的就是想出一個切實可行的辦法。所有人都沒有預料到,清廷會喪心病狂到引狼入室的程度!

措手不及之下,可行性或者說緊急救援方案一個個拿出來,一個個被否決。從西北調兵就不用想了,沒有鐵路運輸,全靠著行軍,沒個把月連北京都到不了;東北、蒙古本來就兵力空虛,再抽調兵力,誰也難保貪婪的俄國人會不會趁火打劫;從朝鮮調兵更是難上加難,頭一條就是兵力已經展開,物資已經調配完畢。想要撤兵,那空缺出來的陣地怎麽填補又由那支部隊填補,這就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兒。

更何況,總參提出了一個瘋狂的計劃。按照這個計劃,朝鮮不能抽調一兵一卒。商討、商討再商討,北京來的電文最後隻化作一個強硬的命令:不惜一切代價,阻擊進犯日軍!

電令交在張成良手裏不過半晌,轉瞬發到了沐陽73步兵團團長張定鑒手裏:不惜一切,阻擊日軍以待全軍集結完畢!

正因為如此,過去一周,73團上下忙碌起來。疏散民眾,構建阻擊陣地,調集彈藥物資……沐陽地處平原,百裏難見一個山頭,張定鑒思來想去,幹脆就將整個陣地布置在沐陽城。城外戰壕如同蜘蛛網,城內木製的房屋全數拆除,堅固的建築物鑿個射擊孔就是碉堡,連帶著臨街的房屋都被打穿了牆壁,整個沐陽城徹徹底底變成了一個軍事堡壘!

沐陽如果丟失,後果是災難性的。從全局來說,張成良就徹底喪失了集結反擊的餘地,隻有不停地後退,或是添油戰術一般將一支又一支部隊派上去送死。日軍隻要速度快,跨過山東,麵對的就是直隸平原,北京城等於徹底敞開了門戶。而衛戍北京的首都衛戍師,不過萬餘人的兵力,到時候再也阻擋不了日寇的腳步。

張定鑒是遼陽二期的高材生,軍事理論水平頗高。戰局以後的演變,自然一目了然。即便他清楚的知道,張成良給他的命令跟送死沒什麽兩樣,可也隻能咬牙堅持。

軍事理論的原理就是爭取戰場地主動,什麽傷亡消耗,都不是根本性的東西,說到底,士兵可以招募訓練,軍官可以培養,武器可以生產購買,冷酷一點,都是數字而已。可是戰場的主動權,卻是一旦錯過,就會發生逆轉性的變化!

獲得主動權的軍隊,數量雖少也可以勝利。失去主動權的軍隊,數量再大也隻能被動應付,等著挨打。戰場迷霧層層籠罩,雙方迅速因應變化,又互相錯進錯出,都在力爭著主動權。刻下的局勢,某種程度上來講雙方就是在跟時間賽跑。73團多阻擋一刻,一待張成良集結了所有部隊,憑借著國防軍的火力,完全可以阻擋住日軍的兵鋒;反之,一旦過早失守,災難性的後果就是國防軍隻能一次次的後退,一次次集結,而後被追擊的日軍擊潰,如此反複……

“閣下,錢家集已經在我近衛第一師團手中!”

錢家集這處三岔的要點,已經滿布了歡呼雀躍的日軍官兵,道路兩側,滿滿地都是耀武揚威的日軍官兵。四個師團的日軍丟棄了不多的輜重於淮安,留一個大隊駐守,飽餐一頓,緊接著就一邊依靠清軍的岸防火炮壓縮國防軍炮艇,一邊架設浮橋。從上到下。都拿出了吃奶的氣力,不要命地趕時間。

從川上操六到桂太郎。唯一擔心的就是他們到了肅川裏,卻迎頭碰上徐一凡的主力!要是能用自己餘生數十年換取比徐一凡早到一步的話,川上操六估計自己毫不猶豫的就換了!

淮河一線,國防軍的炮艇在江內無有敵手,可麵對大口徑的岸防炮也隻能避其鋒芒。兩艘潛艇不要命地兩次衝撞浮橋,換來的自身沉沒以及整整延誤了日軍兩天時間的結果。

國防軍潛艇的自殺戰術,讓兒玉源太郎等人目瞪口呆。但也印證了一點,對岸國防軍兵力已經空虛到了極致!是以,剛剛架設好浮橋,僅僅過了一個師團,兒玉便迫不及待地急行軍,直撲沐陽而來。作為這場戰役乃至整個中日戰爭的策劃者、實施者,他無比清楚現在最為寶貴的,就是時間。

黑木為楨微笑著向兒玉源太郎行禮報告。而兒玉一邊回禮,一邊竟然看著遠處的沐陽城。種種說不清的情緒在他心頭翻湧。簡直要將胸膛漲破也似。

前進的道路已經敞開,而沐陽,隻有一個團的守備力量。麵對占了極大優勢的日軍,怎麽阻擋?又拿什麽阻擋?

過了沐陽,不過百裏就是山東,擊破兗州、曹州,直隸的大門就會朝日軍敞開,北京近在眼前!

他強忍著自己地情緒,鄭重地向黑木為楨回了一個軍禮。兩人對望一眼,又同時用力握手。

“黑木,期望你旗開得勝,順利奪取沐陽!”

“閣下請放心,如此巨大的優勢,隻需一個波次的衝鋒就會拿下沐陽!”

兒玉源太郎一笑,用手一比四周。日軍近衛師團的官兵建製完整,更因為挺進順利而士氣高漲,現在都在忙忙碌碌的構築出發陣地,步槍都擦拭得幹幹淨淨,檢查了又檢查,一隊隊的官兵等待著進入陣地。在他們後方,平整了土地,炮兵的陣地已經就緒。大炮高高揚起炮口,對準了沐陽。

“五萬帝國陸軍,大炮百門,沐陽就是銅牆鐵壁頃刻間也會灰飛湮滅。黑木君,我隻一個要求,快,再快!隻要突破支那國防軍的防線,麵前再無阻礙。丟失了首都的支那,空有大軍,隻能承認失敗!”

黑木為楨笑道:“就請閣下等著我們的好消息吧…………即使蟻附爬城,鄙人也一定將沐陽盡快拿下!支那一個團不到兩千人,麵對帝國雄軍,真還不知道沐陽守軍有沒有抵抗的勇氣?”

兒玉笑著再行一禮退後一步,又深深的鞠了一躬,黑木為楨這才看到這位正當盛壯之年的中將,鬢邊竟然有了星星白發!

兩國多少英雄豪傑之士,在為了未來東亞大勢,為了未來國家民族的百年國運賭上了一切,殫精竭慮而不惜此身啊…………

成敗都是氣數啊!

這時候,在黑木為楨胸中翻騰的,竟然是這樣的思緒。他默然再度還禮,掉頭不顧而去。

湖廣總督府。

簽押房裏,剛毅翹著二郎腿,一臉喜色地坐在那兒品茶。見了過往的幕僚、筆貼士,總會點頭微笑。他此番領了聖旨練兵籌餉,正是一等一的美差。更令他高興的是,前些日子鬧騰的歡的何逆,麵對著日本朋友的大軍,直接變成了地洞裏的老鼠,根本就不敢露頭。

社稷有望,他剛毅的靠山就不倒!外頭嚷嚷什麽賣國不賣國的,剛毅從來都是嗤之以鼻。這江山就是當初祖宗從漢人手裏搶過來的,賣也是賣漢人的,隻要保全了社稷,賣多少都無所謂。

剛毅想的正美,就聽一筆貼士躬身道:“剛大人,我家大人後堂有請。”

剛毅一聽就不高興了,他這回可是帶著聖旨,按道理張之洞怎麽也得擺香案跪迎,哪兒有後堂請見的道理?轉瞬一琢磨,有道是強龍不壓地頭蛇,不過多幾步路的事兒。

隨即起身,讓筆貼士帶路。

天色將暗,進了後堂剛毅好半天才瞧見,迎麵站了個人正在打量自己。這人正是湖廣總督張之洞。

可這一見麵,就讓剛毅吃驚不已。上個月在江寧倆人還在朝堂上拌過嘴,那時候的張之洞,腰板筆直,氣度儼然,舉手投足都是重臣氣象。短短一個月不見,腰背已經佝僂,官帽地下露出的鞭子又白又稀,臉上的皺紋一層又一層,整個人的麵相竟仿佛比自己大了二十歲。要知道張之洞今年才六十,比自己不過大了四歲!

瞧著張之洞的老態,剛毅半天說不出話來。倒是張之洞先開口了:“子良,你又來了?”

剛毅呆站在那裏,好半天才道:“香濤,你怎麽老成這樣?”

張之洞苦笑道:“保這大清保了一輩子,費勁了心血,臨了才發現這大清內瓤早就空了,就算沒人推它自己也要倒,你扶也扶不住……琢磨著好歹留個忠臣的名聲,回頭一瞧,再保著大清就得落個賣國賊的名聲!竹籃打水,夢醒了,精氣神也沒了,這身子骨還能怎樣?”

剛毅一咂摸嘴,立馬覺察出張之洞口風不對。在人家地頭也不好挑錯,隻是辯解道:“香濤言重了……大清不過是一時艱難。想當初洪楊逆賊鬧得凶不凶?不過幾年,還不是平下去了?隻要過了這個坎兒,大清照舊是盛世。”

張之洞笑了:“盛世?什麽盛世?放小日本進來禍國殃民這叫盛世?還是‘寧贈友邦,毋與家奴’叫盛世?”

剛毅終於憋不住火了,怒道:“寧贈友邦,毋與家奴這話怎麽了?西洋人、東洋人來咱們大清,求的不過是倆錢兒,咱大清又不缺那倆錢兒,給他們就是了……何逆不一樣,那可是要了江山社稷!隻要平了何逆,你看百年後史書上怎麽寫!”

張之洞站在那裏,老臉神色動也不動:“怎麽寫?那我告訴你怎麽寫……賣國求榮,引外寇荼毒鄉梓,霍亂中國!就算劉坤一引日寇進兩江這手成功了,何逆剿滅,你以為這江山就還姓愛新覺羅?還是這個我們賣命一輩子的大清?……天下人不服,督撫離心,隻有四分五裂。這麽亂下來,日本人沒準借機就占了這萬裏江山!”

張之洞聲調越來越高:“你來為的什麽,我早知道了。我這兒就一句話,除非我死了,否則,湖廣決不予倭寇一粒糧草,一分銀錢!”

剛毅瞬間臉色蒼白,哆嗦著手指,指著張之洞:“你……你,你莫非要反了?”

張之洞笑容淒苦,淡淡的道:“給大清賣了一輩子命了,本打算就這麽了此殘生的,可大清非要扣個賣國賊的帽子過來……”慢慢摘了官帽,婆娑了幾下,隨即丟在一旁。“既然如此,那這帽子不戴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