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槐確實沒有死, 但他卻也是真的剛剛才恢複了些許清明。

這個世界上有什麽事情是比剛恢複神智就發現身邊布滿了血水,躺滿了屍體更加恐怖的嗎?

當然有了。

那就是,製造這滿地屍體和血漿的人是自己。

身上的劇烈痛苦此時此刻都被他丟在一旁, 滿腦子隻有血漿黏膩的觸感和甜腥的血液味道, 沈槐整個身體如墜冰窖,他再清晰不過的記得剛剛發生了什麽。

他親手殺死了滄茗宗無數修者。

雖然他並不是故意的。

沈槐閉了閉眼,他不笨,他當然知道這意味著什麽。

還沒來及細想, 忽然,邪修老人的腳步聲傳了過來, 他心下一凜,縱使心亂如麻, 他還是下意識收斂起了自己微小的表情變化。

偽裝成了傀儡的樣子。

林霄師兄知道他被邪修抓走了,他一定會找長老來救他的, 等他找來幫手,自己一定就安全了。

至於滄茗宗的那些人……那些人……沈槐藏在衣袖下的手指輕輕顫抖,他願意為他們贖罪。

邪修老人對自己的傀儡術極為自信,他並沒有發現沈槐的異常, 縱使沈槐是個天之驕子,他也太年輕了些,就像是剛長成的小樹,一不注意就會被風雨折斷。

更何況,還從來沒有人能在傀儡絲下活下來,那樣猛烈的劇痛,根本不是這種小娃娃承受的住的。

看著滿地的殘肢血液, 他滿意地拍了拍沈槐的肩膀, 忽然眉頭皺了皺, 有些不滿地看了眼他身上沾滿了血跡的礙眼金色靈隱宗弟子服,他想了想,隨手丟給了沈槐一套黑色的衣袍:“換上。”

“沈槐”聽話地脫下代表靈隱宗弟子的金色外袍,換上了那身黑色的寬大袍子。

那袍子上有個寬大的兜帽,剛好能把他整個頭全部包起來,沈槐用力拉了拉,將兜帽小心翼翼擋住整張臉。

隨後邪修老人又帶著他回去了那個山洞,沈槐焦急的等待著師門的救援。

一天兩天,他沒等到林霄。

這可能是因為林霄還在找他的路上。

一周兩周,他還是沒等到林霄。

他可以找理由,是邪修老人太會隱藏蹤跡,或者是靈隱宗出了什麽事情。

可是一月兩月,沈槐仍舊沒能等到靈隱宗的師長們。

他終於有點等不下去了。

這些天,他感覺自己就像是一個住在花瓶裏的孤魂野鬼,壓根沒法控製自己的一言一行。

沈槐也無數次嚐試過掙脫傀儡絲的束縛,可是,那些深入經脈的東西,他壓根“看不著”,也“摸不到”,自然也無從擺脫。

邪修老人也並不低調,在這段被控製的日子裏,他用他的身體殺了無數正道修士,雖然他穿上了寬大的黑袍擋住了臉,但是“小槐”這個名字還是在修士間不脛而走。

因為邪修老人就是這麽喊他的。

沈槐已經從一開始的驚恐,慌亂,變得逐漸有些麻木,有時候,沈槐甚至想要不要幹脆在邪修老人麵前暴露出自己沒死的事情算了,這樣邪修老人一定會殺了他,他也不必繼續承受這種非人的痛苦折磨了。

那天,邪修老人坐在桌前,擺弄著製作傀儡的工具。沈槐就站在他身後,綠色的眸子閃爍,唇瓣不停顫動,他隻要等邪修老人扭頭的時候,眼神表現出一些不對勁,邪修老人一定能瞬間發現異常。

他就能順利死去。

很快,邪修老人似乎感覺到了些許不對勁,狐疑地扭頭看了看他。

沈槐心髒砰砰直跳,他垂著頭,做出一副無事發生的樣子。

他最終還是放棄了暴露自己的決定。

邪修老人很快又把頭轉了回去。

沈槐看著他的後腦勺,輕輕吐了口氣,想:他大概還是想活著吧,他不想死,他從來都是一個堅韌的人,不然他小時候也沒法獨自一人活下來了。

隻是,他現在不能再隻寄希望給師父他們了。

他要自救!

自救並沒有想象的那麽簡單,他還是要先控製自己的身體才行,哪怕是一部分身體的控製權,很快,沈槐便下定了決心。

他學習了傀儡術。

邪修老人把他當成自己的傀儡,並沒有對他過多的防備,相關的玉簡書籍材料都胡亂堆放著,沈槐很輕易便能看到。

原來他的傀儡術是這麽來的……

穆雨看著他記下一本本傀儡術的書籍,心也跟著緊緊揪了起來。

他在傀儡術上約莫也是極有天賦的,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沈槐宛如在高空中走鋼絲一般,在邪修老人眼皮子底下練起了傀儡術。

沒多久,他便將邪修老人的傀儡術學了個一幹二淨,也找到了傀儡術的解除方法,然而新的難題接踵而至,傀儡術易解,但是身體裏的傀儡絲是極難祛除的,隻要這些傀儡絲在,他就完全沒辦法擺脫邪修老人的控製。

所以他沒有急著解除傀儡術驚動邪修老人,而是默默等待著最恰當的時機。

而那一天,終於到來了。

說來也巧,那天正好也是個雨天,而且還是傾盆大雨,雨水像是瀑布一般從天上倒灌下來,到處是轟隆的雷聲,雨點聲。

邪修老人參加了一個邪修們的集會,他們在集會上高談闊論著自己的功法,亦或是交談著自己最近又殺了多少修士。

沈槐沒仔細聽他們有些吵鬧的交談,他的注意力都在了邪修老人麵前的酒杯上,酒杯裏裝著的是一種名為菖蒲的藥材釀成的酒液,菖蒲酒昂貴,不但能有助於修煉,更能讓人感到極度的興奮與快樂。

邪修們本就從不壓抑自己的欲望,更是癡迷菖蒲酒所帶來的快樂。

但菖蒲酒也是有副作用的,在極致興奮褪去後,喝了菖蒲酒的人常常會感到無比的困乏,昏昏欲睡。

沈槐就在等待著邪修老人睡下的那一刻。

回到山洞,菖蒲酒的效果很快發作起來,老人沒猶豫,很安心地臥在了塌上睡了下來,這一整個山洞裏都是邪修老人的傀儡,就算是有敵人來襲,傀儡們也會率先將人擋住,不會把敵人放進來。

更何況,還有沈槐這個極品天靈根的本命傀儡呢。

邪修老人的呼吸逐漸變得平穩。

站在側方的沈槐灰色的眸子陡然一閃,**出些許綠色的光芒,他沉沉看著邪修老人,毫不猶豫解開了身上的傀儡術。

他一邊解傀儡術,一邊死死盯著身邊的邪修,還好,他睡的極沉,完全沒有發現他的小動作。

傀儡術終於被全部解開了。

能自由掌控身體的感覺終於重新回來了,沈槐有些生澀的舉起手掌,試探著抬起手臂又放下。

他的身體因為滿溢出來的情緒而不停抖動,沈槐咬緊牙關,竭力控製著胸腔裏流淌著的劇烈情緒。

他扭過頭,目光沉沉地看向塌上毫無所覺的老人,狠戾之色從眸中一閃而逝。

沈槐並沒有急著對他下手,為了保證百分百的成功率,他還要先把身體裏的傀儡絲解決掉。

他盤膝坐下,修煉了傀儡術的他,終於能看到身體裏透明的傀儡絲了,它們就像樹根,盤根錯節的深深紮根在他的經脈和血肉中。

穆雨身體一個激靈,睫毛劇烈顫抖,她握著胳膊的手指指甲深深嵌進了肉裏,卻絲毫沒有感受到疼痛,她咬著下唇,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

沈槐皮膚裂開細小的傷口,傀儡絲被他一寸寸硬生生從經脈裏撕扯出來,它們早就已經長在他的身體裏,成為了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殷紅的血液從皮膚上滲出來,幾乎將他全身染成了一個血人。

先不說硬生生撕扯開經脈所造成的痛苦能不能讓人承受得住,單單是抽出傀儡絲所造成的那千瘡百孔,鮮血淋漓的經脈恐怕就能讓一個修士原地去世了。

穆雨很快便聯想到了沈槐經脈上的舊傷。

是了,這樣就說的通了。

怪不得沈槐的經脈會有如此嚴重的舊傷,怪不得他作為一個渡劫期的魔修,卻連魔氣都很少使用。

一切都有了答案。

眼前的畫麵隻餘一片血紅,細細的雞皮疙瘩從皮膚上生長出來,穆雨隻覺得牙酸,她眉頭不知不覺蹙得緊緊,情不自禁伸出手,想要觸摸那個眉頭緊蹙的少年,可是——

她的手直直從沈槐的臉上穿了過去。

穆雨愣愣地收回手,她這時才想起來,眼前所看到的一切都隻不過是過去發生的事情,她長舒一口氣,拍了拍因為緊張而滾燙發紅的臉頰,繼續看向仍舊不斷浮現的畫麵。

沈槐終於將所有的傀儡絲從身體裏拔除,他不僅沒有因為疼痛昏迷,甚至還能運轉起又熟悉又生澀的功法,將僅剩的所有靈氣聚在手心的利刃上,狠狠紮在了邪修老人的脖頸上。

邪修老人瞬間睜開眼睛,他喉嚨裏發出赫赫的聲音,不可置信地看向眼前的紅色“血人”,半天才認出來,這人不是別人,竟然是沈槐!

插在脖子上的刀刃又往裏狠狠深入幾分,“你!”雖然被抹了脖子,但邪修老人並沒有第一時間死去,他眸中劃過一抹陰狠,下意識催動起沈槐身上的傀儡絲,就算是死,他也要沈槐給他陪葬!

可是,本該隨他心意而動的傀儡絲毫無反應,沈槐的身上空空如也。

邪修老人瞳孔一縮,這才猛然反應過來,沈槐身上為什麽會有滿身的血跡,“你,你你……”他麵容扭曲了半天,終究還是沒能繼續說完這句話就斷了氣。

“當啷”一聲脆響,匕首從沈槐的指尖滑落,隨著邪修老人的死去,維持著他清醒的信念消失,沈槐心裏一鬆,就也承受不住這渾身的劇痛,昏了過去。

沈槐最終還是成功活了下來。

但剝離傀儡絲,讓他付出了極為慘重的代價,他修為也驟降一個大境界,掉落的修為還可以重新修煉,最殘忍的是,他的修煉天賦,幾乎被毀了個一幹二淨。

他脫下身上黑色的兜袍,下意識想換回自己的那身金色的靈隱宗弟子服,可是,當初那身金色的弟子服早就已經被邪修老人丟掉了。

沈槐隻能換了一身幹淨的黑袍,離開了山洞。

山洞外,雨水還在不停的下著,明明不是多雨的季節,偏偏雨水卻下個不停,沈槐莫名的心中煩躁。

他漫無目的地在野外走了許久,似乎有些迷茫現在應該怎麽做。

穆雨也猜不準沈槐準備到哪裏去,靈隱宗肯定是不能去的了,那個宗門裏的人這麽久都沒人來找過沈槐,再加上還有個未來會成為淩霄真人的大師兄,靈隱宗怎麽看怎麽透露著古怪。

她剛這樣想著,便看到沈槐拖著疲憊重傷的身軀踏上了……回靈隱宗的道路。

不,不行,穆雨眼皮子跳了跳,下意識又想伸出手想阻止他。

她忽然想到,這時候的沈槐還隻是個不到二十歲的年輕人,雖然林霄對他頗有微詞,但是林霄是他救命恩人的兒子,又是他的大師兄,沈槐明顯對他多了許多濾鏡。

他明明很聰明,卻不知道為什麽到現在還沒意識到他被邪修抓走這件事情有古怪。

不能回靈隱宗啊!!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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