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又下雪了，鵝毛大雪。

又想起那一年，我沒有告知娘親就和雨涵去冰河裏抓魚。等我興高采烈回到修竹苑，隻見西巧慌慌張張在門口來回踱步。一看到我就抱住我哭出來，“小姐，夫人看您那麽久沒回來，怕您出事，出去找您去了。現在怎麽辦？”大雪早就覆蓋了一切溫情的痕跡，娘親的腳步無從尋起。

其實天色本不算太晚，但是雪光不但沒有代替一點天光，反而由於雪片過於密集而顯得陰沉可怖。

我點了個火把，叮囑西巧不要離開，怕萬一娘親先回來，說如果亥時我們還沒有回來就去找雨涵。然後我施展技藝還不精的輕功，循著往小溪的路追尋而去。

我四下望了望，天色更黯淡了，呼呼的北風把雪花吹得沸沸揚揚。山峰樹木的輪廓忽隱忽現，除了雪花飛揚跋扈的旋轉跳躍，沒有一點聲響。

我感到深刻的絕望與漫無邊際的恐懼，又一次不受管束地想到死亡，如同我總是輕易淪陷於萬念俱灰。我不敢出聲，沿著大路跑向利州城。

當我找到一身風雪的娘親時，她站在一直以來不願提起的奇錦鏢局大門外，手裏緊緊捏著佛珠，深深歎了口氣正欲走上石階。

我跑到她麵前拉住她，呼出的氣在碰觸娘親光潔的臉頰那瞬間化成她眼角的淚。娘親抱著我說：“洵兒，如果你有什麽事，娘親也不想獨活。”

這些溫情，早已遠去。懷中那封娘親幾日前寫好的遺書提醒我的是另一種我分辨不出的感情。

娘親說當年她在大娘和姐姐吃的小食中下的毒，那種藥無色無味，會武功的人吃了之後便會頓時武功盡散，常人吃了之後，就是潛伏於身體裏慢性卻致命的毒藥，症狀就是愈益加劇的頭疼。這種藥叫做十年殤，是神醫門的秘不外傳的毒藥。

當年從神醫門逃出來之後，發現那瓶藥竟然在自己身上，娘親便肯定是自己意識不清醒之下給外公下了毒，萬分悔恨，但是藥一直帶在身上。後來她嫁給歐陽誌之後，一直不得寵，終於下了決心害死大娘和姐姐。沒想到姐姐陰差陽錯把藥轉移到了眼睛裏麵。再後來被盧沙治好，而盧沙為了保全我們母子，也沒有說出真相。

娘親還說，歐陽誌死後，她便失去了活下去的意念。但是後來想通了，她必須安排好我和姐姐。我有外公和盧沙照顧她放心，而姐姐還無依無靠，所以她打算姐姐的婚事結束之後自己離開。她說她不會尋死，這麽多的罪孽等著她去償還，她若不還怕會報複在我們身上。所以她準備遠遊，去幫助別人。

娘親，就差一點，你就可以去遠遊，你就終於有了自己選擇得來的生活，可是，梁冕為什麽，為什麽這麽狠心，不肯給你這個機會？！而你，為什麽要寫下這封信告訴我你所犯下的罪。在我心裏，你是最善良最寬容的，為什麽你要讓我知道真相，讓我心中的美好回憶全部破碎？而我，又將怎麽麵對姐姐？

我倚坐在雕滿花草的木欄上，知道了十多年來隱秘的真相後，心情風生水起。我覺得十多年的生命恍然若幾百年那般難熬漫長，長得讓人失去所有**，隻是懷揣麻木等待終結。

我跳下地，把白雪抓起來搓著我的手，一遍又一遍，直到手失去知覺，才起身回房躺下，淚水滲進青絲。

我蓋了厚厚兩床被子，把幹淨的換洗衣服搭在頭上，隻留下一對眼睛和一個鼻子在外麵。然後，我夢見自己躺在雪地裏，可是雪地很溫暖，接下來就做了一個全是空白的夢。我知道，這預示著我空白的亟待填充的未來，而原點，就是這個充盈著愛與恨的醉陽居。

翌日清早，當我滿臉神采出現在他們麵前的時候，所有人都嚇了一跳，沉湎在悲傷之中的外公對我更加擔憂。

“你們真的不用擔心我。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可是我總是讓人操心。這兩天發生的事情，你們也都很難過，卻還要來顧及我，我覺得很過意不去。盧沙說得對，”我把目光轉向銅爐飄起來的嫋嫋青煙，旁白似的說：“我不能再做一個懦弱的人，我要用心地堅強地生活下去……好好珍惜你們，好好愛你們。”

外公、姐姐、盧沙見我這副模樣，雖然還是免不了擔憂，但眼中分明已經有了讚許之色。

在盧沙的幫助下，我和姐姐料理了娘親的喪事。歐陽家接二連三出了這麽多大事，早已在武林中鬧得沸沸揚揚。盧沙致函孟易，讓他幫忙主持一下。有了孟易的支持和幫助，奇錦鏢局的人已都安下心來，願意跟著姐姐和我，繼續效勞。但我們都知道，若是沒有一個強有力的頭領，奇錦鏢局遲早還是會分崩離析。

一個夜晚，外公叫我去他房間，他拿出了那本《理？經》，讓我修習，不懂的問盧沙。

“盧沙的話真沒幾句可以相信。上次他在梁冕麵前說他也學得不精，他到底學得精不精啊？”

“沙兒天資聰慧，這本書已經參透得差不多了，功力也爐火純青了。放眼當今武林，出了一些頂尖的高手，沒多少人是他的對手。不過沙兒心眼多，為人謙虛謹慎。他啊，對我這個老頭還是不敢撒謊，你們兩孩子之間嘛，我就不知道哪句真哪句假了。哈哈哈哈……”

外公麵容透著健康紅光，小酒窩山羊胡仍舊很可愛，笑聲還是這般爽朗，有我在身邊，彌補了不少娘親的缺失帶來的痛苦。

我們是彼此的親人和依戀，能夠靠近，能夠信任，能夠停留。

曾經，我瘋狂熱愛卻又害怕那種聲色犬馬的放縱、的頹靡。我害怕陽光明耀，也忍受著黑暗帶來的無端恐懼，我畏手畏腳卻又明明勇氣十足。我不知道我是怎樣在活著，或者，我是否真的活著。而如今，我知道，這平凡的幸福就是我最想得到的，是我最好的生活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