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我每天悄悄修習《理?易》,每天和姐姐、盧沙一起打理鏢局事務,每天和外公聊天下棋,日子平淡而貼實。我沉浸在小小的滿足裏,以為這就是我要停靠的天涯。

那個同樣忙碌的冬日早晨,明明是寒氣濃重的時辰,陽光卻突然沒有預兆地灑到院子裏的深井。我竟然看到井裏躍動著娘親素白的臉,在滿布陰雲的天空若隱若現,迷惘中飽含堅韌的眼神穿透灰黑的雲層,緩緩移動,倏忽變換成一把尖利的刀,在電閃雷鳴的瞬間猛然紮進我胸口,我抽搐似的喊叫起來,不要,不要……

“洵兒。”我轉過身,姐姐一臉擔憂站在廊邊。

“姐姐。”

“有件事姐姐想跟你說,城門外貼了皇榜,皇榜上說皇上的趙妃重病,請神醫盧沙進宮為她治病。誰報告盧沙的消息賞銀一千兩,已經有人去府衙報告說盧大夫在我們這裏,所以可能他會離開……”

我的脈搏出現紊亂,有些支不住腳,姐姐見狀過來扶住我。

“洵兒,有些事情不是能夠欺人,也許一段時間之內也能自欺,可是,最後你發現原來自己一直在騙自己之後,會加倍痛苦。你愛盧沙,姐姐看得出來,可是你一直不願意承認。是因為二娘的影響嗎?可是,二娘在天之靈,當然希望你能勇敢能幸福。洵兒,不要再躲了,好好麵對他麵對你自己,麵對你們之間的感情。”

我看了看姐姐,終於鼓起勇氣把我和趙子瑜、盧沙之間的事情毫無保留告訴了她。

也許是因為一直在冷漠和排斥中看似水流年,好不容易走出來,當需要熱鬧起來勇敢起來時,卻發現連笑容都刻上了冷淡。冷淡中銘刻下更甚的苦楚疼痛。欺人的東西終究不能自欺。

我明白,如果一個人喜歡另一個人,他/她一定會無法遏製地想方設法接近他/她,和他/她在一起。我想要與盧沙在一起,片刻也不想分離。隻要和他一分開,我就開始胡思亂想無法安定。所以,在與盧沙這份不明所以的感情中,我一直扮演的是弱者的形象,被動而卑微。

我突然覺得有些疲憊,不想再在這曖昧不明的關係裏左衝右突還找不到出口。可是,如同傷害一樣,眷戀亦是無法停歇。我的愛情箴言,在愛上盧沙那一刻便注定隻能像呢喃一樣脆弱無力。

盧沙的身影,他的笑容,他的皺眉,他的伶俐口齒,他的沉默不語,他的疼愛,他的斥責,他的體貼,他的痛苦,一一浮現眼前,揮之不去。

十五的圓月再次升起,掛在醉陽居屋簷的尖角之上。

盧沙,如同天外之人一般坐在月中,靜靜地消逝著這寂靜淒美的夜色。

盧沙轉過頭,露出潔白的牙齒說:“歐陽洵,你不是曾經請教我怎麽吹簫麽?把你的簫拿上來吧。”

我緊挨著盧沙坐下,聽盧沙用他富有磁性與溫情的聲音告訴我該怎麽吹,看著他用修長的手指演繹出那份曾經屬於別人的美妙。

有一個一縱即逝的瞬間,我懷疑自己隻是愛上盧沙俊美的麵龐和迷人的微笑,可是,那份不管算不算得上愛的感情確是滿滿****,不容置疑。

“你真的要去皇宮麽?”

盧沙一愣,隨即不顧我的問話,繼續吹簫。低沉悲傷的簫聲先在醉陽居餘情未了般縈繞,然後紛紛散去,四處流浪,匿跡於淒清的夜色之中。

許久,盧沙終於停下來,他說:“子瑜生了重病,我不去的話,她可能就……”

“宮裏那麽多禦醫,你確信你比得上他們嗎?萬一治不好,可是殺頭之罪!”

“不去的話也是欺君啊。”

“哼,其實你就是想去,想去看她,你一直忘不掉她是不是?!”

盧沙身上微微震顫了一下,然後答道:“你別胡說。我們之間早已不是那種男女之情。隻是我身為一個大夫,救死扶傷是我的本分,換做別人,我也是會去的。”

我和盧沙之間,我一直覺得有一份默契,不說,彼此都懂;說出來,又都假裝不懂。

“其實你也軟弱,明明愛卻不敢承認,明明忘不掉還假裝不想念!你要去就趕快去吧,醫好了她就在宮裏陪她吧,不要回來了!”

盧沙不再作聲。

片刻,我覺得愛情是如此的不堪。我為盧沙不值,忘記了自己一如盧沙在愛情中沉迷不自知,甚至背叛了自己。

其實曾經我隱隱約約感受到他會有離開的一天,隻是沒想到就那樣抽身而退,連告別都不必說。也許,也許我們真的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一切遇見相戀不過是一個美麗的錯誤。

我一直都知道盧沙從不曾忘懷,隻是當他真的離開,我還是聽到自己心中似水滴一樣剔透的破碎聲響。

都離開了,都背叛了,歐陽誌、娘親、梁冕、雨涵、盧沙,這世間到底是怎麽了,當我想要好好活著,勇敢活著,對我說那句話的人卻不辭而別,讓我怎麽相信他?我無法不感歎,同是為人,為什麽有的衣不蔽體食不果腹,有的衣飾華貴富足怡然,有的人磨難重重痛苦不斷,有的人天之驕子備受寵愛?到底是命如草芥,甚至來不及悲天憫人,還是生命可貴值得珍愛?

“洵兒,鏢局的事務也差不多穩定下來了,姐姐看得出你身在此心在彼。想去找他就去吧,姐姐希望你幸福,你這樣姐姐看在心裏難受。”

“姐姐,我不去,那是他的選擇。真的,經曆過這麽多事情,我真的不在乎了。現在,隻有你和外公陪在我身邊,我要好好和你們過日子。”

“傻丫頭,姐姐明白你的心情,姐姐何嚐不知道你的心痛。這份心痛,姐姐也經曆過啊。”姐姐眼中露出許久不見的淚光,淚光中飽含著的是無窮的堅韌,“爹爹走了,二娘走了,雨涵逃婚,姐姐當初也覺得萬念俱灰,可是,痛苦無窮無盡,沉迷其中不但害自己,還讓身邊愛的人擔心。所以姐姐選擇了堅強。洵兒,你要是我的妹妹,就去找盧大夫,就去追尋自己的所愛自己的幸福……”

我好像看到盧沙冰涼的嘴唇在趙子瑜滾燙的紅唇之上印下無限愛憐,心裏一片淒楚難言。我聽到趙子瑜輕盈的笑聲,風一樣吹進我的脖頸。

踏破驚雷是為誰,血染蒼穹是為誰?淚濕香枕是為誰,瘦若殘菊是為誰?

清醒了,確定了,想通了,盧沙於我,要麽是絕美的專屬於我的風景,要麽是一世疼痛的傷口。而趙子瑜,是盧沙與我之間一道縱深的鴻溝,也許飛躍而過,也許永生相隔。

我的人生已經淒絕了那麽多年,剩下的一段時光,我不想再讓它在缺失中慘淡而逝。如果這一生我不能和盧沙在一起,那麽我再也沒有機會,所以我終於痛下決心根深蒂固地愛著他,繼續著我的神話或是噩夢,不管正確與否。

我終於決定翌日坐上馬車,在外公的陪同下,一路向北方的京城追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