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這頂爛人家茶棚之事,我們也甚少為之……不過吵架麽……那可說不準,若不是他來惹我生氣,我如何會與他爭吵?”巫華池白了馮樂章一眼,素白的臉上微微泛紅。

馮樂章嘻嘻笑道:“不吵架這關山萬裏的,一路行來豈不悶死?三日不與巫華池吵架,我便睡不著覺。”

巫華池啐了一聲,罵道:“老娘不與你吵架卻很睡得著覺,你給老娘死得遠遠的就好了。”眼看二人又要吵起來,舒木楚與尉遲筱雪忙岔開了話題。

四人一路同行,忽然之間多了二個多嘴的同伴,尉遲筱雪最是高興不過。舒木楚性情較沉默,甚少與他們搭話,尉遲筱雪卻一路咭咭喳喳,不停說話。馮樂章和巫華池不時鬥嘴,久之他們方明白這二人拌嘴乃是常事,那日在茶棚亦不過是隨口幾句話便爭吵起來,並不為什麽大事。聽得多了,便也成習慣,待他們再爭吵,隻不過當家常便飯,不去插嘴。不過舒木楚與尉遲筱雪終究是覺得十分奇怪,不明白這二人既然成日爭吵,又如何能成為好友,且一路結伴自關外同行至江南。

苗疆城內,繁華似錦。因地處水鄉江南,四處皆是水路。街麵巷道均以青石鋪就,拱橋處處可見,橋下漂流著烏蓬小船,時有江南小調自船上流轉而出,脆糯的吳語唱著溫軟的調子,水鄉濕潤的空氣便溶著歌聲淡淡的彌散進人的心田。

“無怪苗疆自古被人稱為天堂,此處不但山溫水軟,連人都格外標致。”馮樂章讚道。

巫華池聞言,嗤之以鼻。

“你又有什麽不高興的,難不成我讚錯了?”

“你倒是沒有讚錯,到了哪裏你什麽不看,先是看女人生得標致不標致。”

“哼,我隻不過從未讚過你罷了,也不用如此不平。食色性也,連聖人都這般說,可見這乃是人的正常心理。”

在巫華池和馮樂章的拌嘴聲中,四人踏上苗疆最繁華的一條街道。夾道的商販攤主努力吆喝叫賣,見他們似是外鄉人,更是不停向他們鼓吹自己的貨物。不時有小食糕點的甜香味四處飄散,苗疆人性喜甜食,糕點甜膩誘人。

前方一個雜耍攤前圍著一眾人,將雜耍攤子圍得密密箍箍,似乎內中雜耍十分吸引人。

四人中有三個好奇愛熱鬧的,理所當然便擠進人群去看熱鬧。舒木楚不得已跟在後麵,卻不好意思像他們三人一般在人群中左穿右插,推攘他人,於是擠了一陣便丟失尉遲筱雪等三人的身影,而自己卻夾在人群中進退維穀,欲進不得,欲退亦難。他隻得踮高足尖向內觀望,幸而他身材高大,總算能看見一眼其中情形。

原來這許多人圍觀的雜耍攤子隻不過是一個女子在耍拳腳,那女子三十餘歲,黃皮闊口,實在算得甚醜。隻不過拳腳耍起來虎虎生風,很有架勢。耍完一套拳,不由令舒木楚微感訝異,那女子雖還算不得什麽高手,但以她敏捷的身手和那套拳法的靈動玄幻來看,卻必是曾得高人相授。隻是那女子功力未深,而且臉上笑容憨憨地透著幾分傻氣,是以圍觀人眾中偶然傳來譏笑之聲。市井俗人無法看懂她這套拳法,那也是十分正常。隨即,那女子亮出一柄吳鉤,揮舞吳鉤,亮銀閃動,微芒刺眼。

有人叫道:“光是耍得好看,不知有用沒用。”

那女子嘻嘻一笑,也不加辯解。立時便有好事者躍入場中,拔拳擼袖,說要試試她身手。那人身材橫闊高大,比那女子起碼高出兩個頭,看模樣也會幾手拳腳。他也不客氣,提起醋缽大的拳頭就揮過去。那女子看來有幾分傻裏傻氣,但動作卻是極快,眼見著拳頭迎麵而來,拋下吳鉤,左手橫掌拍出,掌到處輕宛一轉,在對方拳頭上以一股柔勁粘住,反將對方向自己身前帶動。那壯漢不由自主向前傾,腦袋前衝,眼看一個碩大的身子就要倒在那瘦削的女子身上,卻見那女子右手伸出,按在他頂門上,前衝之勢即止。那女子笑著伸手拍拍他的腦袋,如同長輩輕拍孩子一般,頗帶戲弄之意,然後身子極快地一旋而閃,左手勁道立鬆。那壯漢失去重心,轟然一聲撲到在地,青石板路為之撼動,一時間頗有幾分地動山搖之勢。

眾人於是鼓起掌來,大聲喝彩。那女子依舊帶笑,從地上拿起一隻汙黑得難以分辨材質的盤子,四處遊走一轉,接著圍觀人的賞錢。此時她不免靠近圍觀之人,人群有人趁勢向前一衝,在她腰間摸了一把,拽下她腰間一個布包,極迅速地退入人群。眾皆嘩然,這賊青天白日當眾搶劫,已為人所不齒,何況搶劫的還是一個貧窮賣藝女子。

那女子有幾分愣愣地呆在當地,也不去追。卻有見義勇為的不平之人,大聲喝叫:“抓賊啦!抓住那小賊!”人群熙攘中散開一條路,一個男子向賊逃逸的方向追去。

尉遲筱雪等三人何等好事,見此熱鬧,自然也要追去瞧瞧。於是從人群中再擠出去,拔腿就追。舒木楚擠不出人群,索性雙足點地,自人海之中躍出,跟著追上。

追不多久,便見一個男子扭住一個瘦小的青衣人,大喝:“快將人家的錢還來!”

那青衣人手中捏著那女子的布包,正自一臉茫然,被人扭住後更是一副莫名其妙的樣子,憤然掙紮,大聲道:“什麽錢?我沒拿人家錢!”

“還說沒拿?你手是中什麽?”扭住他的人喝道,“人贓並獲,還想抵賴!”這見義勇為的人生得滿臉虯髯,相貌粗豪,不過聽聲音當是個年輕人。

青衣人大聲叫屈:“這布包是剛剛一個跑過的人塞進我手中的,我根本不知是何物!”看他神情,倒不似作偽。

那大胡子卻不信他,喝道:“絕無可能!明明就是你搶了人家的布包,人家一個賣藝的,每日在街頭混幾口苦飯吃,你卻喪盡天良搶人家的錢,還算是人麽?”說著伸手去搶布包。他一手扭住了那青衣人,另一手一伸,理應如探囊取物一般將布包搶到手。孰料那青衣人身子一縮,大胡子手裏登時一滑,不知怎地竟然給他掙脫,那青衣人順勢倒滑了出去。他向後倒滑的身形十分古怪,倒像是腳下裝了輪子一般。

大胡子一怔,罵道:“你奶奶的,怎麽這般奇怪,像泥鰍一樣滑溜!”伸手又去拽。這回那青衣人事先有防備,卻不輕易讓他拽住了,兩人拳來腳往,在街頭打了起來,令道旁小販紛紛收攤避讓。

尉遲筱雪當先趕到,巫華池、馮樂章和舒木楚亦同時到達,四人看那二人打得精彩,一時也不插手,袖手看起熱鬧來。這一場打鬥勢均力敵,一個勝在身材瘦小靈活,一個勝在拳腳厚重有力,看樣子難分勝負。路人散開後又漸漸圍攏,似覺得比剛才那女子賣藝更為精彩。

兩人打得酣時,忽聽得一個女子聲音嘻笑道:“好看,打得真好看!”且拍起手掌來。大胡子百忙中瞥了一眼,發現竟是那賣藝女子在旁嘻笑,不由一怔,手下緩了一緩,差點給那青衣人一腳踢中腳踝。他一怒之下,拔出腰間一件奇門兵刃,向對方狠狠揮砍。那件兵刃外形十分古怪,名叫雷公擋,甚少有人會使。那青衣人見他亮兵刃,也不甘示弱,自懷中掏出一根軟鞭,刷地揮出去。鞭子細軟,上有倒鉤,揮出去如毒蛇吐信,悄無聲息。兩人你來我往轉眼鬥了半個時辰,雖是寒冬卻也額頭冒汗,兀自無人肯罷休。圍觀者見總是分不出勝負,不由焦躁,有人便起哄叫嚷起來。

那大胡子性急,給眾人吵得火了起來,冒險將雷公擋向前一推,脫手飛出。雷公擋本是沉重的兵刃,被他使勁全力拋出,夾帶金雷之聲,勢不可擋。他雙拳脫空,封住那青衣人左右退路。那青衣人見勢難接住,揮鞭繞過雷公擋,鞭子**得筆直,如同劍矢刺向大胡子胸口。鞭長而雷公擋先出,看這情勢,兩人轉眼即有兩敗俱傷之虞。雷公擋沉重,被擊中自然身受重傷,鞭稍尖銳,刺中亦不會好受,而且那鞭身青隱隱地泛著幽暗的光澤,說不準還淬有劇毒。

舒木楚見勢不對,破空躍出,長劍一揮,粘住鞭身,劍身微轉,將鞭子纏繞在劍身之上。尉遲筱雪相距較遠,不及到達,於是解下腰間佩劍,連劍帶鞘擲了過去,將雷公擋**得偏向一邊,並刺破雷公擋,連帶劍身斜飛出去,一起墜地。圍觀眾人見驚險好看,轟然鼓起掌來,大聲叫好,更有尖聲吹哨者,唯恐天下不亂。

舒木楚微微惱怒,心中覺得這些圍觀者甚是無聊,非但無人相勸,反而將性命相搏當作看戲。眾人中,叫聲最響的,當數一名瘦削醜陋的女子,將手掌拍得劈啪作響,大喝精彩。

於是那大胡子和青衣人一齊向她怒目而視。這二人剛剛脫險,或可說自鬼門關撿回一條命,卻有人在鼓掌叫好,自是令他們滿腔怒火。一時間放下先前嫌隙,一起向那女子罵道:“精彩個屁!你奶奶的!”這兩句罵人粗話倒是罵得異口同聲,十分的同仇敵愾。

那女子登時將剩下的叫好語言縮回肚裏,現出幾分瑟縮模樣。那女子不是別人,正是當街賣藝又丟失布包的那位。

大胡子喝道:“媽的老子替你找回錢包,你倒沒事人似地看起熱鬧,尋起樂子來了!”

那女子畏畏縮縮地說道:“我……我並未丟失錢包。”

“什麽?”大胡子瞪大眼。

“我就說了,我沒偷人錢包!”那青衣人得理不饒人,挺胸大聲道。

“嘿,那你手中是什麽?”

“我不知道,我說過是一個路過人塞在我手中的,他往我手裏一塞就往那邊跑去了,速度極快。接著你跑來就揪住我跟我要錢。這破爛玩意不知是什麽東西,我還不稀罕呢!”青衣人嘟嚷著扔掉那小布包。布包落地散開,內中竟是包裹著一條頭巾和一把木梳。

那女子上前拾起布包,嚷嚷道:“喂喂,你別亂扔我的東西。”她仔細吹了吹布包和頭巾上的灰塵,重又將頭巾和梳子包好。

大胡子簡直給氣得瞠目結舌,半晌問道:“你這布包中有未丟失銀錢?”

那女子茫然道:“銀錢?我包裏本來就沒有銀錢,就這兩樣東西,一樣不少。”說著又將布包掛在腰間。

大胡子氣得簡直是要吐血,追了半天還差點搭上性命,竟然隻追到一條破舊頭巾和一把木梳,一時間喘著粗氣,不知說什麽才好。那青衣人也覺得十分委屈,喃喃道:“追著我殺了半天,原來就是為了這兩件破物什,你這人有毛病不是?”

圍觀眾人見已無熱鬧可看,喧嘩著四散而開,留下中間那兩個鬱悶之氣無處發泄的倒黴蛋。

尉遲筱雪哈哈笑道:“你這大胡子滿腦子漿糊,先前偷布包的明明是個穿黃衣的,根本不是這個人。那家夥偷了布包後一捏,知道中間並無錢物,就塞在這過路的人手中,你追上來不問青紅皂白就打人家,真是好笑之極。”說著又忍不住大笑。

大胡子本就是肚子怒火無處發泄,聽得她這話,更是怒上加怒,吼道:“你奶奶的小娘們,既然早知不是他偷了布包,為何不早說?”

尉遲筱雪登時沉下了臉,喝道:“你嘴裏不幹不淨地說什麽呢?你祖奶奶不愛說怎麽地?早知你這般無理,剛才不該救你。”

“救我的可不是你,你救的是那個小……那個小子。”大胡子氣呼呼地說。他本想說小賊,一想人家隻是給他冤枉,隻能改口說小子。

“木楚哥哥,這家夥不識好人心,咱們走。”尉遲筱雪嘴一撇,不再理會他,走近舒木楚,拉著他袖子便欲離開。

“等一等……”那大胡子有幾分尷尬,扯了扯衣衫,對舒木楚道:“這位大哥,多謝救命之恩。”又看一眼尉遲筱雪。尉遲筱雪雙目向天,一臉不予理睬的模樣。

舒木楚微笑道:“這位大哥不必客氣,看你模樣當比我年長,真是不敢當了。方才情勢緊急,所以貿然出手,那種情形之下換了旁人也不會袖手的。”

那大胡子尷尬地笑笑。他似乎不太擅言語,不知說什麽才好。那青衣人走上前,抱拳道:“多謝公子和姑娘了,若不是二位仗義相助,尹蕭天今日怕已丟了半條命。”

尉遲筱雪道:“看人家多懂禮貌,不像有些人,受人恩惠還凶巴巴的罵人。”她朝那青衣人一笑,卻給大胡子一張冷臉。舒木楚接著也是一翻客套話,那二人見他謙和有禮,完全不以救人為功,更是佩服。一番寒喧下來,才知那大胡子叫曹陽銘,有個綽號叫霹靂火,雖是生得一臉虯髯,卻不過二十歲年紀。那青衣人叫尹蕭天,綽號卻十分奇怪,叫大嘴。看他模樣,臉型瘦小,一張嘴自然也就大不到哪裏去,卻有個這樣的綽號。

舒木楚問道:“東方兄,你可是江南霹靂堂的人?”

曹陽銘連連搖手:“我這綽號是因我脾氣霹靂火爆,才有人如此稱呼,我卻並非霹靂堂的人。我隻是個無名小卒,哪有資格入霹靂堂。”霹靂堂之名舒木楚也隻是在洗心閣的典籍和祖涔驊與弟子的言談中得知,並不知是個何等門派,聽曹陽銘所言,霹靂堂當是個十分有名的幫派。

尉遲筱雪卻好奇地問尹蕭天:“大哥何以被人稱作大嘴?看你模樣,嘴巴也不見得有多大。”

尹蕭天笑道:“姑娘有所不知,那是因為我向來多嘴,無話不對人言,所以叫大嘴。不過我說過的話雖多,卻是轉眼就忘,若非要緊之事,很少能記在心上。”

幾人在街中說了一會兒話,才想起時已正午,肚子餓得開始咕咕作響。曹陽銘堅持要請他們吃午飯,推辭不下,眾人隻得隨他走進街邊一間小酒店。

六人圍著一張圓桌坐下之後,突然發現那賣藝女子也跟了進來,帶著幾分傻氣看著他們。她衣著頗為襤褸,臉上頗有風霜憔悴之色,看上去怯怯地帶著點可憐相。眾人一怔,曹陽銘招手道:“你也坐過來吧。”那女子喜出望外,迅速在桌邊坐下,臉上神情驚喜中帶著幾分局促。

“不用怕成這樣,我請你吃飯,又不是要吃你。你叫什麽名字,是何方人氏?”

那女子笑了一下,道:“我叫白問晴,是薊州人。我們家鄉窮,所以流落到這裏來。”眾人見她可憐,生起幾分憐憫之意。

曹陽銘道:“看你身手應當不錯,怎麽落魄至此?”

白問晴眨了眨想,想了一會道:“身手好便有錢嗎?我一路賣藝到這裏,人家給幾個賞錢,隻夠我吃飯。有些人還在我盤子中搶錢,有時就不夠吃飯。”她身手雖然不錯,但聽她言語,似乎當真有幾分傻氣,看樣子腦子多半有些兒問題,不然以她的身手絕不至落得街頭賣藝的地步。

“有人搶你錢,你怎地不打他們?搶回錢?”

“搶就搶了,我多耍幾下拳腳,又有人給賞錢了。”白問晴傻傻地一笑,似乎並不因此而難過,臉上依舊是開朗模樣。

“真是個傻妹子。”巫華池搖了搖頭。

“不對,在家鄉人家都叫我傻姐兒,不叫我傻妹子。”白問晴又笑起來。

眾人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