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邊的裝飾有鹿角的頭盔乃是我家世代相傳的家寶,當年由先父交到我手中。將來上戰場,我就戴著它去戰死吧……如果你要是在戰後見到了這件兜,就請把它當作我的首級供奉吧……”

流放九度山之時,信繁如此對他說過。

而那名武士——原貞胤,現在就跪在這鹿角兜鍪前,蒼白的為她講述著所謂真田信繁的死訊。

緋嵐立在那帽兜麵前許久,也跟著跪將了下來,俯身一拜。

雖然早早的已經預料過了他的死,可在真的確認了的時候,她還是不由得周身輕顫、眼中發澀有淚盈眶。

真田信繁,那個當年上田城中初遇,熱心幫她找到失落之物、那個會害羞的俊朗青年的生命,如今也這樣畫上了終結。

身子微微一怔,卻向懷中探去,摸到了胸口所掛著的小袋子,將它一扯而落,托在手上。袋子雖然沒有破損,可依舊被血沾染成斑斑的暗色。

輕提了袋底角,將袋中的東西全盤倒出,卻隻見大小不一的糖粒從袋子裏跳出,蹦在地上,輕輕地彈跳了幾下。

這東西,她已經備了好久。可緋嵐依然沒有料到,最終交給他的時候,竟然隻能用這樣的方式。

“信繁兄……幾個月前,我身困大阪城,還多虧了有你才得以逃脫。”她呢喃著,伸手撚起一粒糖塊,擺在帽兜之前。“當時你怪我不辭而別,那你現在為何也對我不辭而別呢,真是不夠義氣。”她說著,卻將所有的糖塊都朝帽兜的方向推了推。絲毫不顧有的糖塊已經碎成渣滓,有些還沾著斑斑血跡。

“信繁兄,我說好下次請你吃金平糖的。”說著說著,眼淚又劈裏啪啦的落下來,將糖塊打濕。“你吃吧……可惜沾了血跡——”她咬著下唇,勉強止住哽咽之聲。“你會不會嫌棄我這次帶的糖不好吃呢?”

一隻手輕輕地按在了她的肩上,輕輕地拍了拍,隨即他也跪了下來,輕輕環住她的身體,“緋嵐,別再想了。”

想有什麽用呢?他已經不在了,已經吃不到自己帶給他的、約定好的金平糖了。

……

“下次見了可別忘了帶糖給我吃啊。”

……

這句話竟成了他和自己最後的生死訣別,或許說起來倒是有些可笑吧。

“這次的金平糖一定不好吃吧。”她輕聲說著,垂下頭,近乎自語一般。“對不起啦信繁兄,下次……下次一定給你最好吃的金平糖——”

情愫帶著記憶中他那柔和而模糊的笑意卷席而來,她掩了口,企圖壓製住沒出息的淚水。可為何還是停不住呢?

終究又一次要和記憶作別、和過去的自己作別。

政宗彎下身來,單膝跪在她身邊,熟練地一把將她攬在懷中,安撫的輕輕拍著她的背。說著不要再想了,說著一切都會過去的。

會過去的。

就像自己當時殺死三成一樣,不管怎樣悲哀,最終心中那塊痂早晚會脫落、傷口會愈合。盡管永遠都會落下一塊疤。

——信繁兄,我們可就這麽說定了哦,下次來祭奠你的時候,一定會給你帶來最好吃的金平糖。

由政宗扶著起身上馬,最後回頭望一眼血紅的帽兜,可在這一刻,卻怎麽也想不起理應戴著這個帽兜的人,究竟是個什麽模樣。

大阪之陣,真田軍全軍覆沒。主將信繁及其家臣盡數戰亡,時年二十五歲。

這一戰後,大阪城開城。

豐臣秀次不閃不躲,依舊操著關白的氣場,毫不卑躬。僅帶領隨從幾人策馬出城,要求麵見德川。得到應允後,方才得令獨身前往。

“家康公。”那青年一如平常的淡笑,反而調侃了句:“不知道現在稱呼您一聲將軍大人,算不算是為時尚早。”

德川家康看了看麵前這個出言不遜的年輕人,卻也隻是哼笑一聲,點點頭,不做回答。

“那麽將軍大人。”秀次依舊維持身為關白的高傲語調,“我曉得勝者為王敗者寇的道理,我知道,您既然已經爬上了這樣的位子,那身為關白的我,恐怕正是你的眼中釘吧。”他哼聲一笑道。

家康依舊一句話都不說,反而依舊將玩味的眼神落在他的身上,不作肯否。

“既然您想殺我,所以我也知道就算我什麽都不說,您也能得到那些風言風語。”他自行說道:“我雖然不承認鶴鬆殿是我殺的,但秀吉殿下一事,倒確實是我所為。不過應該感謝您直到如今都沒有將這件事說破。”

“真沒想到,當年石田治部的家信中所說竟是真的。”家康這方才開口答了一句。

到底……還是他啊。

他長長的歎了口氣,苦笑道:“將軍殿下,我希望能夠切腹,以保最後的尊嚴。”秀次微微垂頭,做出些許懇請的姿態。

“這自然可以。”他答道。

“但在切腹之前,我還希望能再見一見伊達家的雲禦前,我有幾句話想對她說。”說罷,方才俯身下去,深深一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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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青年一身素色白衣,歪過頭去看著窗外的風景,眼神虛空迷茫,卻是極美的側顏。

緋嵐入室,跪坐在他麵前,依舊一身正裝黑留袖。

“你來了。”秀次回頭看著她,卻是彎唇淺淺一笑,一如當年的溫柔優雅。“好久不見了。”

她點了點頭,“這番來見我……是有什麽事嗎?”緋嵐望著他——那個事事做得完美、當年推心置腹奉為摯友、曾扼住她咽喉說要報複她的人,她欣賞過,可也怕過、恨過。但如今,已經聽說他即要切腹,卻怎麽也做不到惡言相向,甚至連所能給他的反應都變得麻木。

“雲緋嵐,你恨我嗎?”他突然如此發問道。

“當時恨,可現在不恨了。”她答著,卻反問道:“那你呢?你恨我嗎?”

“當年恨,但後來不恨了。”秀次說著,卻隻苦笑道:“我以為我會很恨你,恨到真的想把你趕入絕路。可是到了最後,我卻完全忘記了為何要記恨你的那種痛意。或許隻能說是執念作祟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