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朝文武卻像是什麽都不記得一般，一切都恢複到了同治親政前的時光。唯一的區別是朝堂上不再有小皇上的身影，這個江山真正的主人，在這場政治遊戲的廝殺中敗下陣來，連僅有的資本也輸得一幹二淨。

事實上，到今年十月之前，李蓮英才隻有二十五歲，尋常的太監在這個年齡，能夠有個六品的頂戴就已經是了不得了，宮裏的規矩嚴，一切都要論資排輩。李蓮英到現在入宮才十七年，在慈禧太後跟前伺候也不到十年，所以他自己也沒想過再奢求什麽。

但也不知道是他走運還是他的不幸，在經曆了詭譎的同治十二年之後，一切事情都有了一種病態的發展。李蓮英一直小心翼翼地避開，不想在同治的事件裏麵牽扯太多，但還是有太多的身不由己。給同治出宮提供方便的人是他，把皇後攔在儲秀宮的也是他。最初的時候，李蓮英也沒意識到自己在其中所起的作用，事情似乎以一種不可測的推力在發展。

今年的李蓮英覺得自己比去年又明白了一點，很多難以消化的事情，今年也慢慢想通了，他想起了自己小時候就聽過的一句成語：“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以前覺得這句成語很厲害，但具體一想又似乎很空泛。但現在李蓮英有了確切的參考物，這蟬就是同治皇上，螳螂就是朝臣，黃雀就是西太後慈禧。任何時候，慈禧太後都是最後的捕手。

當初慈禧授意自己給同治帝方便的時候，李蓮英就隱隱感覺到，這一切並不僅僅隻是來自於一個母親的溺愛。一開始隻有李蓮英知道同治帝何時出宮，但是隨著同治帝得到越來越多的自由，宮中其他人也都慢慢發現了小皇帝常常留宿宮外。

這宮中有多少朝臣的眼線，別人不知道，慈禧總是知道的。別人興許管不了同治，但慈禧是可以管的。如果連慈禧也不管，就沒人能幫得了同治帝了。或者說剛好相反，正是因為慈禧的放任自流，才讓同治得到了煙花巷陌的溫柔，也給了朝臣攻訐直諫的把柄。

這一切真的無法挽回嗎？其實還有一個人可以管著同治帝，可是這個人卻被囚在了儲秀宮中，而盯住這個人正是李蓮英。這使得堂堂的大清朝皇後，不能和相愛的丈夫相見，隻能聽到丈夫流連煙花地的消息。

李蓮英想著同治帝和皇後心裏的苦，便覺得食不下咽，索性便什麽也不去想。縱是自己造的孽又如何，到底也是命。同治帝可以選擇不去煙花地，皇後也可以選擇勸阻同治帝。一個隻知道消極逃避，一個謹遵著祖製禮法，不通人情、不懂政治，又能怪得了誰呢？

所以當慈禧加封李蓮英為儲秀宮掌案首領大太監時，李蓮英並不驚詫。雖然根據宮裏的規定，這個職務一般隻有在宮中伺候了三十年的太監才有資格。也就是說李蓮英連入選的機會都沒有，因為他的資曆事實上是不夠的。

這也意味著旁人絕不可能有這樣的殊榮，隻有他，隻有這個慈禧跟前的第一人，才可能發生這樣的破例，甚至這還不是最後一個破例。自己這個慈禧身邊的小太監，在二十六歲生日之前，因為沾著主子的光，才成為了清史上最年輕的首領大太監。

但李蓮英並沒有多少欣喜，當他悟到自己憑借什麽享有這種榮耀之後，他隻是覺得恐懼和心寒。在這之前，他曾經擔心自己會成為安德海第二，但現在恐怕由不得他不做安德海了。畢竟自己是慈禧太後跟前的第一人，怎麽可能獨善其身呢？

當同治帝下旨免去所有聯名上書的重臣的職位後，整個朝廷先是沸騰，接著變成了沉默，君王和臣子們在弘德殿怒目而視，這一場對峙是要看哪一方先服軟認輸。如果不出意外，總有一方會得償所願。但是意外發生了，在弘德殿的後麵走出兩個熟悉的身影，這就是已經下旨還政的兩宮太後——慈禧和慈安。

慈安是聽說朝中出了大事跟來的，她其實並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但是慈禧是知道的，所以慈禧一出現立即宣布同治帝少不更事，免

職朝臣一事立即作罷，即刻恢複所有朝臣的職位。

本來這是一場同治帝和朝臣之間的對抗，但是兩宮太後的加入，卻讓這種平衡被徹底打破。同治憤怒了，他本來就不是一個理性的人，此時更是徹底暴露了他骨子裏糊塗衝動的一麵。他大聲宣布聖旨依然有效，並且讓兩宮太後滾出自己的朝廷。

慈禧冷冷地看著咆哮的同治帝，直到他聲嘶力竭，然後吩咐左右的奴才：“皇上病了，扶他去後宮歇著吧，傳禦醫來看看。”

所有的人都眼睜睜地看著同治帝被拖出弘德殿，滿朝文武這時候才發現，原來一切並不如想象中那般單純。尤其是恭親王，他在這次脅迫同治的事件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但是現在他才知道，原來他也隻是一個配角。

以前無論是恭親王還是同治皇帝，都不知道慈禧到底有多厲害，恭親王曾經上過一次當，但他一廂情願地把一切都歸因在安德海身上，因為從骨子裏他還是看不起這個女人的。隻是這一次的經曆多少讓他有所改變，至少在他看來，慈禧已經不是當初那個怯弱的女子了。

滿清皇帝的奇恥大辱換來了滿朝重臣的官複原職，在死亡麵前都無所畏懼的這些人，在官位麵前卻選擇了退縮。天子麵前的剛直，不過是因為同治不會真的處死他們，柿子揀軟的捏，當初人人都想趁著小皇帝年幼，把自己的爪子踩到天子頭上。現在才知道天子也不算什麽，太後說他病了，他就病了，就算恭親王，也要承認皇上病了。

於是這位滿清的第十任皇帝，親政不到一年，就迅速地從權利的巔峰悻悻然跌下。一個巨大的鬧劇收場了，在別人眼中的笑話喜劇，在同治這裏就是痛徹心扉的悲劇。

這一年，李蓮英一直小心看著同治那邊的動靜，當年同治為了誅殺安德海表現出來的魄力，別人不記得了，李蓮英卻是記得的。同治的睚眥必報與慈禧是一脈相承，當初同治不敢恨慈禧，就把火發在了安德海身上，這次的事情同治如果不肯善罷甘休，那麽首當其衝要代主子受過的就是他李蓮英了。

但出乎意料的是，這次李蓮英卻完全沒有入了同治的法眼，自從弘德殿事件後，同治便似死了心一般，再也不提親政之事了。他反倒是更惦記著往宮外跑，心思完全放在了煙花地裏，朝廷的人都說皇帝是沒救了，然後安心地在兩宮太後的統領下，繼續演繹著大清輝煌的“同治中興”。

沒有了小皇帝的“肆意妄為”，朝廷上下倒像是達成了某種隱蔽的一致，慈禧不再提重修圓明園之事，同治在位時廢除的重臣們也一一官複原職，並適當地加以了安撫。同治十二年，上下齊心，一切都過得風平浪靜。但當初為重修圓明園籌出來的那筆錢得用掉，免得慈禧惦記，戶部也惦記。最後還是恭親王出了一個主意，用這筆錢將二十八個學生送出國留學，說是為了不再重蹈圓明園之禍。

然而，朝廷內外越是齊心協力，國家越是顯得欣欣向榮，同治就越是悶悶不樂，也就往宮外跑得越勤，甚至已經到了無所顧忌的地步。慈禧不管他，恭親王也不管他，老師則管不了他。同治就像是故意賭氣一樣，用荒誕無度的生活來消耗自己年輕的生命。

同治十三年十月二十一日，天氣已經開始轉涼了，但同治帝在駕幸西苑時候，卻還是穿著薄衫，結果受涼了。這樣，這個本來就身體不甚好的皇帝，很快就真的病倒了。

除了同治身邊的太監和宮女，第一個知道同治病倒了的人就是李蓮英。得知這一消息時，李蓮英便隱隱有種不妙的預感，之前宮裏人向慈禧匯報同治近況時，便提過同治身體似乎長期有恙，但是卻堅決拒絕太醫診治。

慈禧是個非常重視養生保健的人，連帶著李蓮英也學了不少這些個講究，自然知道同治這是身體有宿疾之兆。諱疾忌醫是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當時慈禧就傳太醫院的負責人來怒斥了一番。自從同治常宿乾清宮後，李蓮英也甚少過去管那翻

牌子的差事兒了，一個是為了避嫌，另一個是慈禧這邊重攬政事，整天有忙不完的事兒，也離不開他這個貼心的太監。

所以，當時李蓮英也趕緊自罪跪著領罰，還請旨親自帶著太醫去給皇上看病。本來李蓮英還準備好被同治用來出氣，沒想到同治見到他時，竟然隻是冷笑，由著太醫們號脈問診，自己卻一聲不吭。現在回想起來，李蓮英琢磨同治如此這般胡鬧，其實是希望慈禧親自去訓斥他。從小到大，隻要他惹了禍，就能夠看到額娘的身影。現在這般糟踐自己，來的也不過是一個太監而已，所謂哀莫大於心死，當時的同治皇帝怕是也不想活了。

這麽一想，李蓮英立刻覺得自己偏妄了，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下，讓自己斷了那胡思亂想的念頭。冷靜下來以後，李蓮英便叫那傳話太監緩一緩再去告知皇後，然後自己立刻親自去向太後稟報。

在慈禧和同治的這場權力之爭裏麵，慈禧一直都是非常矛盾的，無論她和同治在權力的爭奪中鬥得如何死去活來，她畢竟還是同治的母親。所以，知道同治病倒的消息，慈禧心中出現了前所未有的恐慌和自責。她心中的不安恐怕是李蓮英的百倍，隻有她自己最清楚，她對自己的親生兒子進行了多麽殘酷的攻擊，那是從身體和心靈的層層致命摧殘。而之所以對這樣一個曾經單純的少年如此狠心，慈禧一直告訴自己，是為了讓他早點成熟。但同治帝骨子裏的倔強偏執，卻讓這一切變成了悲劇。

來到兒子的病房時，慈禧首先看到的是跪了一地的太醫，她如往常一樣昂著頭顱走過去，直到看到同治蒼白的臉色，慈禧才開始感到不安。這種不安在她徹底看清楚了同治帝那凹陷的臉頰時，便毫無掩飾地表露出來了。隨後慈禧直接叱問太醫，皇上是得了什麽病。

那些太醫隻是跪在床前，不敢開口，慈禧再問，幾個太醫各執一詞，這些太醫彼此之間吵鬧不休，慈禧氣急，李蓮英趕緊斥退了他們，命令他們第二天必須找出病因。

房中隻剩下慈禧和同治，同治卻看也不願意看慈禧一眼。慈禧心疼同治，又氣他這番仇視的態度。此時罵無可罵之人，於是竟然罵起了皇後：“皇上不當自己是天子，也不愛惜自己的身子。平日裏倒是床前熱鬧，不該來的人都來了。此時方知道妖婢就是妖婢，沒有半點兒夫妻情誼。皇上也該有點兒骨氣，拿身子糟踐算什麽本事，也不拿出些脾氣來讓妖婢細致看看。”

“她現在是有身子的人，自有些不便，朕沒事，有勞母後惦記了。”說到皇後，一直閉目無聲的同治終於睜開了眼睛。

其實，現在阿魯特氏就在乾清宮外候著，隻是因為慈禧在裏麵，所以不敢擅入。雖然同治這一年很少去皇後處留宿，但是更不會去其他嬪妃處。因為此事慈禧常罵她狐媚，皇後是知書達理的大家閨秀，何曾見過這般潑婦一樣的罵法，而這人還是自己的婆婆，是大清的皇太後。於是皇後隻能忍著委屈盡量侍奉好慈禧，便是偶爾得了一個微笑已經欣喜不已。

此時，同治和慈禧頂了一句之後，慈禧不怒反笑，道：“既然那狐媚子不願意來看你，那以後也不必來了。小李子，宣本宮的旨意，皇上耽於玩樂至重病臥床，皇後本當盡責諫言，卻未盡本分，罰她宮中思過，未經本宮允許，不準入乾清宮一步。”

“你！”同治怒而坐起，手指慈禧，結果隻覺得一陣暈眩，又倒了下去。慈禧冷笑道：“皇上還是好生養著吧，天下江山都在看著你，為了國祚你也要早些恢複才是。”說完便領著李蓮英轉身離去。走出乾清宮，抬眼就看到旁邊候著的皇後。慈禧便當做未看見一般，皇後請安也不回應，揚長而去。

這關頭李蓮英也不敢給皇後什麽暗示，隻能快步跟上慈禧離去。皇後待到慈禧遠去後再想入內就被攔下了，太後懿旨已下，沒有人能夠違抗，就算是皇後，就算裏麵重病的是她丈夫，此時也隻能暗自悲戚，連見上一麵都不可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