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宮門到養心殿的路本來就不長,今天走來更是尤其短。

此時此刻李英泰的情緒反而是平靜的,他也不恨那安泰和遊長順,更不恨太後偏生今天要他去傳旨。

他想這大概都是命吧,躲也躲不過,因為他早已注定要卷入這一場權力更替的暗潮裏。這就是宮裏人的命,你明知道橫豎都是個死字,還得把脖子上的東西權且當尿壺一般獻上。

隻是每一步都邁得如此艱難,安德海,小安子,你的命,現在就取決於我的一句話,你知道嗎?想到這裏,李英泰的頭皮就一陣陣發麻。眼看前麵就是養心殿了,小安子啊小安子,我到底是說還是不說?

如果不說,慈禧太後已經把批折子的權力還給了皇上,皇上如此厭棄安德海,安德海大抵逃不了一死。小皇上平日裏想殺什麽人都不容易,獨獨在這個當頭,慈禧卻允了他親自看奏折,小皇上終於可以盡全力去殺安德海了。

這一切的布局太順理成章了,沒有人會去在意一個安德海的死活,所有人都在關注著皇上親政這件事。隻有李英泰知道小安子已經成了棄子,而這也隻是慈禧太後那縝密的布局中間的一環而已。

李英泰很容易就想到了,這幾年安德海已經越發跋扈,其實早就惹得無數人心懷憎惡,甚至包括同治帝在內。慈禧這樣有野心的人,怎麽能容得下他在塌旁安坐。但沒有人能殺掉權傾天下的安德海,除了慈禧,是的,除非真正動了殺機的人是慈禧。

這偌大的清宮裏麵,每個人都知道皇上想殺安德海,但從來沒有人這麽想過,也從來沒有人敢這麽想過——最想殺安德海的人,也是最寵幸安德海的慈禧太後。

現在在其他人看來,無論安德海是死是活,這一切甚至全然是瞞著慈禧的耳目。並不是慈禧不救安德海,而是慈禧來不及去救安德海。慈禧要的是一個仁字,她不能親自殺了有大功於她的小安子,那麽借皇上這把刀便是再合適不過了。

但為什麽他李英泰卻知道了這個秘密呢,李英泰有時候也痛恨自己的思慮重重,並不是人人都會想到這裏,但他李英泰一定會想,而且他還不懂掩飾自己,他阻止不

了別人,尤其阻止不了慈禧發現他已經想到了。

現在太後要的是什麽呢?是他的不說!是他的沉默!讓這一切順著布好的局發展下去,那就是他的功勞!

這一個月來李英泰一直難以入眠,迷迷糊糊倒在**,又無數次從噩夢中驚醒。

他想若是自己入了這個局,大概就再也出不來了。

太後終究是明白人,宮裏又哪兒有不明白的人?李英泰以前自以為聰明謹慎,那是因為他離那權力的核心太遠,他被那厚厚的宮牆遮住了雙眼。這一個月來,他取代了安德海在西太後眼前的位置,才知道自己這點智慧跟西太後比,那是螢火之於月光,沒什麽事兒能瞞得過太後的眼睛。

小安子弄權在前,已經是鮮活的例子,自己也不過是下一個小安子。總有一天,小安子的現在會變成他的明天。

所以不能說嗎?所以不能壞了太後的這步棋嗎?李英泰不明白,這小安子之所以有今天,不就是弄權的下場嗎?如果自己不說,那麽自己不也就成了弄權的人嗎?所以到底是要他怎麽做呢?他隻能成為這棋局中的一顆小卒子嗎?

李英泰有一種衝動,他想要說出來,想要把安泰帶來的消息說出來。如果說了,這借刀殺人的局就被破了,慈禧為了一個仁字,必須去救安德海。可安德海得救了又如何,又有誰能饒得過自己?也不消說等太後動手,單說那安德海若能平安回來,知道了自己“代理”了他的諸多差事,以小安子那睚眥必報的狠毒,那又何嚐不是一個死字。

說還是不說?說還是不說?說還是不說……李英泰心力交瘁,反複地循環著這五個字,恍恍惚惚間走進了大殿,穿過了珠簾,驀然聽到了一聲“小李子”。

不說,就是欺君之罪!說!李英泰撲通一聲就跪下了。

“給太後請安,太後吉祥。”

慈禧不在意地擺擺手,問道:“你今日出宮怎麽耽誤了這麽些時候?我本想尋你去遛彎兒呢。”

“稟太後,奴才在回宮的路上遇到了安大總管的胞弟安泰,所以耽誤了些時候,聽那安泰說,安大總管在濟南地界上被官府抓起來了。”話

一說出口,李英泰便止不住開始全身亂顫,冷汗從額頭一直流到頸項,把那領子都濕透了,重重地壓在脖子上,連呼吸都很困難。終於是把這話說出來了,卻無疑是給了太後一記耳光,太後便是白心疼他了。

“喔……消息可靠嗎?”慈禧眼睛裏閃過了一絲殺機,立刻不動聲色地舉起茶杯,抿了一口這廣州進貢的涼茶,壓下了心裏翻滾的怒氣。

“奴才當日見那安泰與安大總管是一同走的,想來不至於說假,奴才已經讓安泰候在安家,隨時可以聽憑太後召見。”

“那倒不必了。”慈禧頓了頓,說道,“回頭讓小劉子擬一份懿旨,安德海此去是奉本宮的旨意,為皇上選製龍袍,當念及天恩浩**,著令地方大小官員都應當予以方便,不需為難於他。”

“嗻!”一旁的秉筆太監應聲也跪下了。

“都起來吧。”慈禧臉上的表情陰晴難定,像是有些失落,又像是鬆了口氣。她動了動手指,讓李英泰走到跟前來,又使了個眼色讓旁的人都退遠了些。

李英泰剛起身,緩緩幾步到了太後跟前,又跪下了。

他此時心中隻覺得命懸一線,惶恐到了極致,隻願能跪在地上一動不動。他也聽不太清楚周圍發生了什麽,也不敢看,隻覺得汗水把五感都削弱了。奇怪的是在這緊張到極致的當頭,他竟然還想起個樂子。那還是幾年前在佛堂時,他曾經偷偷翻看過一段時間佛經,那《金剛經》上所說的五蘊皆空,當時不懂,現在想來,莫不是自己此刻已經接近了那個境界?

慈禧這次也不再叫他平身,隻是歎了口長氣,眼睛看著宮門的方向,過了許久才道:“還記得上次我說的話嗎?以前我問小安子,宮裏誰最機靈。小安子總說你是個機靈人兒,我看你也是機靈的,卻不想我和他都看走了眼。”

李英泰聽得模模糊糊,腦子裏麵完全沒法思考,他隻是條件反射地答道:“奴才駑鈍,奴才愚昧,奴才求太後贖罪。”

“是啊,你豈止是不機靈,你簡直就是有些憨了。”慈禧搖搖頭,站起身來,“起來吧,陪我去溜個彎兒,等了你這半晌,別讓我白等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