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威懾住他們,能讓他們怕,就已然足夠!人心遠沒你想象中的那般良善,你若不強,便隻能被人所控,被人所殺!”夜流暄道,說著,嗓音低了半許:“再者,我夜流暄曆來孤身一人,無須何人來關心!”

話剛到這兒,他森森的迎上鳳兮的目光:“就連你的關心,也趁早收回!你若長進了,便該離我遠點!你且莫忘了,此番讓你來這南嶽,不過是我為了殺南嶽端王而布的局!”

鳳兮臉色青白交加,怒道:“那你殺吧!你都殺了吧!待你殺了端王,待你殺盡世人,你便開心了?”

他沒言,僅是深眼凝她,半晌過後卻是再度咳嗽了起來,嘴角也跟著再度溢血。

鳳兮眸色一沉,臉色終於是滑出了幾分複雜與掙紮。

她靜靜的觀著他咳嗽,待他終於止住咳嗽時,她目光稍稍滑下,在他雪白衣襟上那一片刺目的血跡上望了幾眼,良久,低低的問:“你身子究竟怎麽了?”

他不言。

鳳兮瞥他一眼,又道:“你先歇著,我讓人進來為你換身衣袍。”說著便轉身而行。

他突然出了聲:“不必。”

鳳兮足下步子稍稍一頓,但片刻已是恢複如常,一言不發的出去了。

待出得屋來,毫不意外的瞧見了立在不遠處的管家及幾名管家。

大抵是因剛才屋內的那一幕太過震驚,即便此際,他們麵上的驚愕之色也不曾全數消缺。

鳳兮目光朝管家落來,道:“你進去為他換身衣袍吧,他又咳血了。”

管家臉色一白,眉頭一皺,隻道:“主子平常不許人伺候更衣。”說著,臉上的神色略微擔憂:“主子若是想換衣袍了,他自己會換。”

這些是什麽瞎話!

夜流暄此際若是能自己換衣,方才也不至於被她威脅了去!

她默了片刻,才按捺神色的道:“你當真不去為他換衣?”

管家抬頭朝鳳兮望來,麵色雖依舊透著幾許疏離,但鳳兮卻莫名覺得他的態度好了半分:“鳳姑娘若是當真擔憂主子,可親自進去讓主上換衣。”說著,眼見鳳兮放棄他,目光朝他身側那些瑟瑟發抖的家仆望去,管家又道:“鳳姑娘若是想讓主子殺了這些人,盡可讓他們進去。”

鳳兮怔了怔,神色微沉,眼見那些家仆緊張的望著她,她終歸是妥協下來,隻是朝管家道:“那你說你家主子究竟怎麽了,為何無端端的咳血?”

管家神色顫了幾顫,良久才道:“是隱疾,許多年前就存在了,隻是以前壓製得好,不經常犯。但現在主子太過操勞……”

鳳兮心底微微發緊,低低的道:“我那皇叔,長白山老頭也沒辦法嗎?”

他歎息一聲,此番並未對鳳兮太過疏離,反而是知無不言的低沉道:“長白山觀主僅是岐黃占卜之術了得,若論起醫術,他不及醫仙清隱。”

“那為何不讓顧風祈來診治?”

管家深深凝了鳳兮一眼:“大昭皇子,定不會救主子,而主子,也不會讓他救。”

說著,嗓音頓了片刻,又道:“此番大昭與南嶽興兵,其一是南嶽端王在大昭挑撥,其二是大昭野心泛濫,顧風祈是大昭之人,無論如何都與主子對立,他,豈會出手救主子?另外,也許他當真出手相救,也不一定奈何得了主子的隱疾。”

鳳兮渾身微微一僵,眸色凝重開來,連帶語氣都增了幾分莫名的堵塞與壓抑:“你家主子究竟得了何種隱疾?”

他突然不說了,隻道:“鳳姑娘若是想知曉,不妨親自去問主子。”說著,眼見鳳兮又要問,他嗓音突然壓低了幾分:“鳳姑娘莫要再問老奴什麽了,前些日子因老奴多言,便丟了左腿,若是再多言,老奴這條右腿怕也保不住了。”

鳳兮在原地默了片刻,終歸噎住了後話,未再問。

待回過神來,她一言不發的轉身,再度朝夜流暄的主屋踏步而去,這時,身後響起管家略微悵惘的嗓音:“主子對鳳姑娘終歸不同,如今鳳姑娘既是早已知曉前塵舊事,即便不喜主子,這段時間也莫要再惹惱主子了。另外,眼看天色暗了,老奴這便去吩咐人準備晚膳,鳳姑娘今夜陪主子一道用膳吧!”

鳳兮足下步子稍稍一頓,未回頭,也未拒絕。

回得夜流暄的主屋,屋中的爐火旺盛,暖意浮動。

夜流暄已是坐在了軟榻上,白玉般的手指仍舊在下棋。

鳳兮眸色動了動,緩步行至他麵前,見他抬眸朝她望來,她道:“都這般模樣了,還有精力下棋?”

他似是已然斂住了方才的怒意,僅是清冷如常的道:“不過是想將這盤死棋下活罷了。”

鳳兮盯了他幾眼,眼看他嘴角的血跡早已被擦去,但麵色依舊蒼白如紙。

他曆來飄渺脫塵,精致俊美得猶如天上的神祗,風華萬千,而此番臉色發白,舉動清幽,更是襯得他仙風道骨,似要羽化不歸。

隻是,他雪白衣襟上的那片血跡,鮮紅逼目,足實令人驚心。

鳳兮緩緩在他身邊坐下,目光朝他麵前的棋盤掃了幾眼,最後又略微認真的觀了良久,才淡道:“你這盤棋,本是死棋,怎下得活?”

他清冷出聲:“正是因為死棋,才想著用盡辦法的逆轉。”

“有用嗎?你若有精力研究這盤死棋,你還不如去換了你身上這身衣袍。”

他目光朝鳳兮落來,墨黑如玉的眸子裏清冷一片,隱隱存著幾許令人看不透的複雜:“若是不逆轉,便隻有死路一條。我逃不過,你也逃不過。”

鳳兮不以為意的淡道:“不過是一局棋罷了,你莫不是聳人聽聞了?”

他眸色再度一沉,隻道:“這命途,又何嚐不是一局棋,以謀為盤,以命為子,用盡滿腔心力的豪賭,一旦成了死局,若是無掙開的本事,你該知曉後果。”

鳳兮靜靜的望著他的眼睛,唇瓣輕啟,極低極沉的道:“那夜公子可否告知鳳兮你的命途之棋,告知鳳兮你的謀,你的賭,也讓鳳兮助你一臂之力?”

他深深凝望著她,清俊風華的麵容好看至極,卻也是清冷至極。

鳳兮按捺神色的問:“夜公子不願?”

他道:“並非不願,而是你身為北唐皇室之人,不配罷了。”

鳳兮神色一顫,渾身一抖,然而他卻是緩緩起了身,道:“回你的屋子去吧!明日一早便要拿著你自東臨帶回的同盟書入宮。”

眼見他朝屋門方向行去,鳳兮當即起身朝他跟去,最後一把拉住他的衣袖,“你去哪兒?”

他稍稍駐足,頭也不回的冷道:“方才你逼我喝藥,我已放過你,此番,你竟有開始多管閑事了?”

鳳兮神色分毫不變,靜靜的凝著他瘦削的背影,再度問:“你去哪兒?”

他回頭過來,清冷的望她:“當真以為我不會殺你,嗯?”說著,他修長的手指已是捏上了鳳兮的脖子:“我說過,凡事莫要太過自信,特別是在我麵前。”

“鳳兮曆來不自信,但鳳兮卻知,你一定不會殺我。”

他眸色微怔,但刹那間被他掩飾過去。他清冷的盯著鳳兮,精致如華的麵容不帶半分感情:“你就這般篤定?”

“世人皆道流暄公子殘忍陰狠,殺人不眨眼,但你此番對我,卻是幾番忍讓。再者,你現在若真想殺我,豈會容鳳兮說這麽多話?”鳳兮緊緊的盯著他,毫不怯縮的道。

他平靜如常的墨眸動了動,清冷道:“你可知,比起你現在這不怕死的模樣,我更喜歡你以前的怯懦。”

“可以前你也說過,你想讓我傲然天下。既然要如此,鳳兮終歸不能怯懦。”

他清冷道:“隻可惜,如今我不希望你變成這般模樣了,隻因你越是這樣,我越是想殺了你。”

鳳兮眸色一顫,目光緊緊的鎖著他,不言。

他微微涼意的長指鬆開了她的脖子,又道:“莫要再挑戰我的底線,你承受不起!”

說完便轉頭回去,繼續往前。

鳳兮抓著他的衣袖分毫不鬆,見他走得快了,她目光沉了沉,鬆了他的袖子,霎時改為拉住了他冰涼的手,眼見他身形微顫,她道:“夜流暄,你究竟要偽裝到何時?你若絕情,你若恨著北唐,你便絕對不會在意我!我皇叔心向著你,我外祖父也向著你,我身邊這幾個親人都向著你,你以為你還能蒙騙我?”

這話一落,他未言。

鳳兮又道:“我不知你究竟在計劃什麽,但我如今僅想說,本是北唐對不起你們一家,是我父皇對不起你,如今我雖不能挽回什麽,但我卻想讓你好好活著,或許你武功高,謀略深,覺得我這話不自量力,但我就是這樣想了。”

“縱然要愧疚,也輪不到你來對我說這些!”他頭也不回的冷道。

鳳兮握緊他的手,察覺到他要掙開,她眉頭一皺,伸著手指與其十指相扣,分毫不容他掙脫,見他轉眸朝她望來,她又道:“我知我如今說什麽都不會讓你覺得滿意,你想要我如何,你便直說吧!皇叔與外祖父年紀大了,不能陪我太久,除卻他們,北唐遺留的人中,就隻有你與我關係最近了,而你如今,不也是隻有我與你離得最近?”

他終於駐足,再度稍稍轉身,深眼將她望了良久 ,冷笑道:“自以為是的蠢東西。若讓你來號令北唐五十萬遺軍,遲早敗北!你若是聰明點,便該將遺軍交給東臨墨池,隻有這樣,你才可安然無恙!”

鳳兮瞪他,語氣也增了幾許不暢:“我豈能信東臨墨池?東臨墨池連睿王府與寧王府都戒備,我豈能不戒備他?”

說著,話鋒一轉:“我應你半年之約。半年之內,我定呆在你身邊,但我有個條件,你務必將你的謀劃告知我,我們同進退。”

他再度將她凝了許久,眸中盡是鳳兮看不懂的複雜。

良久,他清冷如常的道:“上次在東臨,你未應這約定,是以此約,早已作廢!”

“那現在便重新商量這約定!”鳳兮扣緊他的手指。

他深深的凝著她,不言。

鳳兮也不甘示弱的將他盯著,道:“怎麽,你如今不敢與我約定了?”

她在激他!

不得不說,如今連個傻子都看得出夜流暄的身子不容樂觀,若是再讓他這般繼續一個人耗下去,怕是沒好結果。

她北唐已是欠他的了,無論他心底的謀略是什麽,她都該代替北唐,代替她的父皇補償他!

人非草木,孰能無心,更何況她本就做不到絕情冷狠。

既然夜流暄都能放下對北唐的深仇大恨,她又怎能不為他考量,不為他做打算!

一想到這兒,她態度越發的堅定,然而心底深處,卻是莫名的湧出幾分連她自己都猜不透的顫動和執念。

腦海中抑製不住的一遍遍的閃過她第一次見他的場景,閃過他曾牽她,擁她的場景,閃過他對她亦或溫柔,亦或冷狠,亦或逼迫,亦或憐惜的表情,縱然裏麵有真有假,但此番層層的交織而來,卻是令她分不清真與假的界限了。

她就這般杵在原地,靜靜的望著他,良久,見他眸色深沉無底,卻也再度湧出了幾分她看不懂的複雜。

她另一隻手也牽上了他的衣袖,低低的道:“比起東臨墨池,我更信你。東臨墨池興許會因為他的大業而殺我,但你絕對不會。我誠心與你約定,你當真不答應了?”說著,又默了片刻,低低的喚了聲:“流暄。”

他眸色漸冷:“你錯了。東臨墨池是絕對不會殺你,而我,則是憑心情而定了。”

“縱然如此,那約定呢?你可同意?”

他冷笑,嗓音清緩如常,卻是不帶感情:“早無約定。”

“那就現在約定!”鳳兮不甘示弱。

“我早就告訴過你,北唐帝姬,便該高高在上,你這般一味的耍性子,豈有傲然天下之勢?你莫要忘了,一旦北唐複國,東山再起,你便該是北唐的主宰,你這般模樣,豈能勝任!”他冷道。

“是了,北唐帝姬便該高高在上。但你如今還在提點我,豈不是還在為我操心?嗬,我以前倒是笨,不知你用心,如今想來,我的確笨了,但你就聰明了?你謀略過人,冷狠過人,但你卻讓我恨了你。你若是聰明,不該讓我感激你,不該讓我死心塌地的信任你,不該讓我將北唐遺軍心甘情願的送到你的手上,成就你的野心嗎?”

他眸中神色刹那湧動:“你知道什麽!你以為我夜流暄當真野心磅礴?”

說著,見鳳兮神色顫了顫。

他冷眼望著鳳兮,道:“我以前便與你說過,沒人能護你一輩子,更沒人能陪你一輩子!你若不自行強大,你隻能是地底的淤泥。”

“一輩子太長,鳳兮曆來不敢奢望。鳳兮也不曾想過有人能護我陪我,如今,我也想著變得強大,強大到能護住自己,能護住自己在乎的人。”說著,目光靜靜的望著他:“夜流暄,北唐欠你的,我來還。無論是否還得起,我都還定了。”

他深眼凝她,鳳兮也迎上他的目光,態度堅定。

良久,他眸中的冷意終歸是鬆了半分,連帶薄薄的唇瓣都勾出了幾分弧度,一時間,他清俊如華的麵上增了半許笑,那笑容太過精致耀眼,美得心驚,然而他道出來的話,卻是悠遠而又複雜:“我再給你一次機會,當真要替北唐補償我?”

鳳兮點頭。

他唇瓣的弧度增了幾許,殘酷而又冷冽:“你一定會後悔。”

鳳兮淡道:“鳳兮已不是以前的鳳兮了,你若要算計我,我定不會懦弱的不知反抗。隻是,我答應過呆在你身邊半年,便絕不會食言。”

“半年?”他斂住麵上的笑容,不以為意的低念了一句,隨即道:“也夠了。”

大抵是答成了共識,夜流暄不再太過排斥她。

出得屋門時,他與鳳兮的手依舊十指相扣,驚呆了屋外那幾名立在原地不曾離去的家仆,卻也令那拄著拐杖的管家目光一顫,最後看紅了眼。

夜色浮動中,小徑周圍十步之距便掛了燈籠,路徑明亮,加之周圍臘梅飄香,清幽諧和中令人心生怡然。

眼見走得遠了,鳳兮忍不住問:“究竟要去哪兒?”

他低道:“快到了。”

鳳兮斂下心神,繼續跟著他往前。

然而令她未想到的時,他令她入得一間屋子,那屋子極為寬敞,中間還有個碩大且冒著熱氣的池子,隻是池內的水卻混褐,漫著濃鬱的藥香。

他竟是要沐藥?

鳳兮愣了一下,心頭一跳,卻覺夜流暄已是鬆開了她的手,自然而然的解著伸手雪白的腰帶。

鳳兮臉色一緊,忙轉身過去,然而他也未出聲,她僅是聽得衣袍的簌簌聲,隨之不久,便是入水的脆生。

正這時,一隻瓷瓶突然滾落在她腳邊,鳳兮一愣,身後揚來夜流暄的低低的嗓音:“替我上藥。”

鳳兮靜立在原地不動。

他又道:“你若拘束,便出去。”

“我才不拘束!”鳳兮回了一句。

是了,有什麽拘束的!她心無雜念,不過為上藥罷了。

想法一定,她便彎身撿起腳邊的藥瓶,本以為夜流暄不過是小傷,然而待她見得他肩頭上那道血肉模糊的猙獰傷口,她卻是顫了目光。

她視線全聚集在他的傷口上,故作淡定的為他上藥,然而手指卻莫名有些抖。

良久,她問:“何人所傷?”

他隻道:“你不必知曉。”說著,又補了句:“我受傷之事,不得外傳,便是管家,也不可告知。”

鳳兮眉頭一皺,視線卻突然掃到他後背上那些似是有些年頭的傷痕,隻見那些傷痕交錯著,突兀而又顯眼,她驚了一下,又問:“你背上這些傷……”

他沉默了下去,不言。

鳳兮又將瓷瓶內的金瘡藥朝他後背的那些傷痕塗抹,直至將瓷瓶內的傷藥用完,才道:“你沐浴時小心點,莫要讓這些傷藥沾了水。”

他深眼望她一眼,不言,但卻當真不曾在藥浴內肆意挪動身子。

正這時,管家又差人將晚膳送了進來,鳳兮倒是將晚膳挪到藥池邊,用筷子替夜流暄碗中布菜,夜流暄再度望她一眼,那眸底雖深,但卻被鳳兮捕捉到了半分釋然。

僅是片刻,他便端著碗吃了起來。

他今夜不同於以前那般吃得極少,反而是將鳳兮為他布的菜都吃了下去,反觀鳳兮,則是一邊吃,一邊跑神的深眼望他,最終食欲不佳,僅是吃了少許。

待管家領人適時進來收走碗筷後,鳳兮便坐在池子邊與夜流暄說話,雖然二人間的談話寥寥無幾,大多時是沉默,但鳳兮仍舊是坐在池邊陪著,隻是待時辰不知不覺過去良久,鳳兮終歸是犯困,最後竟是困睡在池邊,不省人事。

翌日一早醒來時,鳳兮已是在自己的廂房內,床邊幽蘭靜靜的站立守著她,眼見她醒來,便為她穿衣著妝,最後道:“攝政王一早被皇上宣入宮中了,臨走前交代若是鳳姑娘醒了,便帶著同盟書盡早入宮。”

鳳兮不置可否,點頭,心底卻是疑竇開來。

夜流暄便是南嶽的暗帝,大權在握,又何須受南嶽皇帝召喚?再者,他身體不佳,肩頭上的傷口似也有意隱藏,如此一來,他更該在府內靜養,何須應那皇帝的召喚親自入宮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