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雙雙妒忌的眼中,鳳兮隨著老管家踉蹌前行,縱然步伐狼狽,但背影卻筆直,存了那麽一點點自我的偽裝與堅持。

她自然能猜到那些侍妾們落在她後背的目光妒意濃鬱,猶如憑空增了幾把烈火,仿佛要將她薄弱的身軀全數燒成灰。

然而,若是以前,她定瑟縮畏懼,興許還要故意在她們麵前示弱,然而如今,她並未與她們主動打招呼,並未回頭,反而是背影挺得筆直,破天荒的想不顧一切的在外人麵前拾起自己的自尊,封住自己的懦弱。

經曆了最近這些事,她也看得有些開了。

她雖是惜命,但一味的委曲求全,一味的軟弱,非但不能保住自己這條命,興許還會適得其反,淪入無盡深淵。

“七夫人,進去吧。”這時,方到門前,老管家便推開麵前的屋門,朝鳳兮道了一句。

鳳兮回過神來,目光順著那打開的屋門朝內稍稍一瞥,最後按捺心神的朝老管家問:“老管家不進去嗎?”

老管家道:“還是七夫人先進去吧!王爺自從昨夜回府,便不願喝藥,如今七夫人回來了,老奴此際便想去端碗藥來,讓七夫人勸著王爺喝下去。”

鳳兮眸色微怔,心底不由自嘲歎息。

小端王自己不喝藥,難道她稍稍一勸,他便能喝進去了?

這老管家,倒是高看她鳳兮了。

昨夜她拚盡全力救小端王,甚至膽小如鼠的她,竟連命都豁出去了,不料小端王卻隨著王府之人毅然離去。縱然他後來差人四處尋她,興許也不過是良心不安,又或是對她重新生出了幾絲憐憫,是以想讓人找到她的屍首埋葬罷了。

如此一來,小端王對她,無疑是未有太大的在意。她此番又如何勸得動他喝藥?

再者,昨日小端王在馬車上,便對她動了殺意,雖然僅是那麽不深不淺的說說,但她卻感覺得到小端王是想讓她有來無回的。

是以,時至今日,沒準她此番這一入得他的屋子,見了他,他還會麵露失望,失望她為何命這般硬,竟然還沒死成。

心底苦澀蔓延,但被鳳兮及時忍住了。

“老管家,鳳兮人微言輕,王爺怕是不會聽我的。隻是,若是王爺當真不喝藥,鳳兮甘願相勸。”她低低的說著,嗓音一落,便隻身入屋。

片刻,身後的門被關上,隨即是老管家那越來越遠的腳步聲,想必當真是去端藥了。

鳳兮駐足,在原地靜立,目光朝不遠處的床榻凝了半晌,終究是沒邁開步子。

屋內氣氛寂寂,靜怡幽密。牆角焚香縷縷,青煙嫋嫋,雖怡人心脾,但鳳兮蒼白麵上那一抹抹緊然之色卻是不曾鬆懈。

突然間,她不想走近床榻見到小端王,更不知該以何種態度來麵對小端王。

卑躬屈膝的日子過得太多,殫精竭慮的感覺也在心上敲擊了數回,如今經曆了太多膽顫驚心之事,再回首時,卻覺物事滄桑,一切的一切,都在潛移默化中發生變化了。

就如,她此番不想見小端王,想逃避,就如,她心底深處對小端王,竟是破天荒的生了失望感,生了低低的怨恨。

她恨他昨晚的遺棄,恨他昨晚的冷漠,恨他對她動了殺心。她更恨即便她連性命都可為他拋,卻依舊得不到他隻言片語的關切與憐惜。

不公平,不公平的。

“鳳兮,過來。”正跑神,一道嘶啞蒼然的嗓音響起。

鳳兮回神,不由皺了眉。

這嗓音太過嘶啞低沉,猶如大難過後的平寂,給人一種滄桑淒淒之感。

她兀自垂眸,蒼白的麵上慢騰騰的滑出了一抹冷笑。

一身驕傲的小端王,一向時而高雅,時而冷冽的小端王,竟也有這般滄桑淒然之際?

鳳兮原地不動,神色忽明忽暗,這時,床榻上的小端王又喚了聲:“鳳兮。”

鳳兮這才稍稍斂神,緩步踉蹌的朝不遠處的床榻行去。

待站定在小端王的床榻前,她卻是怔了眸光。

隻見小端王那張常日裏溫潤風華的麵容蒼白如紙,渾身背紗布纏得密麻。他唇瓣幹裂發白,眸光疲憊無神,像極了病入膏肓的瀕臨之人。

然而,這般模樣的他,待見了她後,蒼白的麵上卻是略微艱難的溢出了一抹笑,他幹裂的薄唇一啟,再度道出了嘶啞低沉的嗓音:“你終於回來了。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似在感慨,又似在欣慰,鳳兮沒太多心思琢磨他話語中蘊藏的情緒,隻是淡緩微微的點了點頭。

“你可有受傷?”他又問。

鳳兮淡聲回應:“受了點小傷,不過昨夜夜公主救得我後,便給我處理了傷口,如今傷勢已然無礙。”

“夜公子?”他怔了一下,蒼白的麵容驟然間滑過一道複雜。

鳳兮淡眼觀他,將他的反應全數收於眼底,隨即不動聲色且刻板恭敬的道:“是。昨夜是夜公子路過那片樹林,順帶救了我。”

大抵是鳳兮的態度著實冷漠疏離,小端王發覺不對,目光也逐漸深了幾分。

他細細將鳳兮打量一遍,隨即伸手朝她招道:“你過來。”

鳳兮掃了一眼他那隻朝她舉著的手,隨即默默垂眸,恭敬道:“鳳兮站在這裏便可。王爺有什麽問話,鳳兮自當詳細作答。”

“我讓你過來!”他嗓音一沉。

鳳兮眉頭一皺,千瘡之心頓時湧出了幾分堅硬。

“王爺有什麽話,直說便是。鳳兮站在這裏能聽到。”她依舊不動,語氣堅持,卻也忘了最初的瑟縮與順從,反而是不顧一切的增了幾絲大膽與無畏。

都是從閻羅殿外走了好幾圈的人了,如今連絕望與死亡的滋味都已嚐過,又何懼惹惱這小端王!

小端王臉色不愉,朝她遞來的手並未收回,無聲僵持。

屋中氣氛頓時壓抑了不少,仿佛連細針落地的聲音都會顯得清晰突兀。

鳳兮也破天荒的未示弱,整個人恭敬刻板的立在原地,心底空**,隻想破罐子破摔,無懼無畏。

正巧這時,老管家端著藥碗推門進來。

待見鳳兮與小端王臉色皆不愉,他怔了一怔,垂眸盯了一番手中藥碗中的藥汁,正要委婉出聲勸鳳兮讓小端王喝藥,不料小端王道:“老管家,將藥端出去!”

老管家臉色一白,頓時擔憂的朝小端王望來:“王爺,這是禦醫開的藥,因您怕苦,禦醫還專門在裏麵放了甘草,還望王爺……”

“說了不喝便是不喝,老管家要違背本王之令?”小端王突然火了,嘶啞的嗓音一提,頓時威儀十足。

鳳兮也不由被他突然挑高的嗓音驚了一跳,但迅速斂住了神色。她朝小端王望著,見他年少蒼白的麵容因憤怒而布了一層微紅,她心底一動,終究是忍不住再度皺眉。

不得不說,這小端王也是少年老成,常日裏本是言笑晏晏,暖意逼人的少年,但卻有夜流暄的深沉與精明。

隻不過,夜流暄則是從未在她麵前無理取鬧,又或是因為一碗藥便大呼小叫,隻要夜流暄不愉,傷人殺人那是常有之事,猶如修羅魔鬼,殺伐深重。

而這小端王,雖說精明得道,然而卻終究是不如夜流暄那般沉得住氣,不如夜流暄那般雖是少年之身,卻是殺伐老練的心。

至少,這小端王會因為一碗藥生氣,會怕藥苦,偶爾,他竟也會如現在這般,大呼小叫,無理取鬧。

見老管家緊蹙眉頭,一雙無奈的目光朝她望來,鳳兮這才回神,瞥了一眼老管家,隨即朝小端王淡道:“我以前生病,連藥都沒得喝。縱是好不容易討了一碗藥來,卻被我姐姐故意放了黃連。可我最終還是喝下去了,雖是苦得難以下咽,可我還是喝完了。”

小端王抬眸朝她望來,“你還有姐姐?”

一語直入鳳兮心窩,刺得她全身發疼。

‘姐姐’,多久不曾喚過的字眼,多久不敢去觸及的過去。

姚府中的一切,猶如噩夢,她不敢去回想,更不願去回想。

她垂眸下來,不想多說,隻是繼續道:“王爺,老管家是在擔憂你,還望王爺體恤旁人,將藥喝了。”

她並未有心勸小端王喝藥,也未有心思關心小端王的傷勢,她隻是想幫老管家說幾句話而已。然而,大抵是因心底生出幾抹無畏與淡漠,是以這脫口的嗓音,也沒存太大的關切與溫順,反而還染了幾絲連她自己都詫異的不屑。

這話一出,小端王更是冷冽低道:“你這是在說本王的不是?”

他這話微微有些咬牙切齒,連‘本王’二字都硬生生的道了出來。那低沉嘶啞的調子蘊滿了威脅之意,令人頭皮發麻。

鳳兮沒料到會惹他這般生氣。

不得不說,自打昨夜,這小端王便開始不正常了,昨夜,他也對她凶過多次,甚至連該有的和善偽裝都全數卸下,換作一副極其真實的暴虐麵孔。

而如今,她不巧又觸到了他的逆鱗。

她垂眸下來,隻道:“鳳兮不敢。”

“你不敢?你如今倒是性子大漲!不僅敢與我頂嘴,還敢甩臉色給本王看!本王差人尋你那般久,你一回來,本王溫言與你說話,你竟是還給本王甩臉色,還埋怨起本王來了,你這膽子,莫不是太大了?”

說著,冷哼一聲,又冷冽道:“你們這些女人,皆是明裏一套,暗地裏則是杏枝出牆,巴不得攀龍附鳳,為達目的,不惜獻身獻情,恩義皆無,甚至還要聯合著奸夫給本王痛下殺手,你們女人之心,何其陰狠?”

鳳兮眸光一顫,老管家也嚇得渾身發抖。

老管家忙上前,急道:“王爺息怒,息怒,如今在您麵前的是七夫人!七夫人未有對您不好,七夫人昨夜還救過王爺!”

老管家這話急促慌張,無疑是想在鳳兮麵前掩飾住什麽。

鳳兮也有幾分猜測,憑借小端王這番話,懷疑他此際情緒大變,應是與他那心上人鳳棲有關。

難道,那位名為‘鳳棲’的女子,當真棄了小端王,甚至還聯合奸夫想致小端王於死地?

一切的一切,皆如朦朧霧氣般氤氳在心頭。

鳳兮正暗自思量,不料小端王伸手朝老管家猛推:“端著藥滾出去!”

老管家一個不穩,手中的藥碗頓時摔地,碎聲四溢,藥汁飛濺。

鳳兮身上披著的夜流暄那件白袍子也被藥汁濺到,她僅是垂眸瞅了一眼,神色抑製不住的稍稍一變,隨即按捺神色,靜靜的朝暴怒中的小端王望去,隻道:“鳳兮不知王爺心底究竟藏著什麽事,才致使情緒大變,但鳳兮隻想說,旁人無辜,王爺縱然有怒,也不可隨意對無辜之人發!”

“七夫人,莫要再說,莫要再說了。”老管家嚇得臉色蒼白,忙朝鳳兮急聲相勸。

鳳兮靜立在原地不動,朝老管家望了一眼,最後終究是跪了下來,隻道:“鳳兮以下犯上,望王爺降罪吧!”

頭一次,她硬了心要在旁人麵前斂住瑟縮性子,無畏的自行請罰,然而,縱然麵上未表露懼怕之意,然而心底,卻是在開始顫抖。

她知曉的,不想活得窩囊,不想活得沒尊嚴,然而這代價,定是不小。

如今,她也是想破天荒的護住自己的自尊,挺直身板的掩飾住自己的狼狽,一旦小端王此際處死她,她興許還會感激他,感激他了解了她的命,感謝她讓她終於可以與這世間做個了斷。

她惜命,可是命不由她。

她隻恨,人情冷暖,世之不公。

“滾出去跪著!”小端王終究是怒火中燒,一語怒道。

鳳兮神色平平,站直身來,也不知心底究竟是因撿回一條命而欣慰,還是未能與這世間了斷而失望。

她渾渾噩噩的轉身,踏步時身形依舊抑製不住的踉蹌,但她卻將腰板挺得筆直。

老管家是隨她一道出門的。鳳兮未理會老管家,僅是出得大門後便跪在了屋門不遠處。

老管家在鳳兮身邊徘徊數次,忍不住歎息一聲,隻道:“王爺近日心情不好,七夫人不該在這當口惹惱王爺的。加之那人又聯合宮中那位欲圖致王爺於死地,王爺心情大損,如今身體傷勢嚴重,情緒難免壞了點。”

鳳兮不知老管家口中的‘那人’是誰,也不知他口中的‘宮中那位’是誰,她僅是低低的垂著眸,微微泛白的腦海中突然滑出一道淒淒與哀然,隻道:“王爺心情不好,便可以隨意降罪旁人嗎?”

老管家稍稍一怔,歎息一聲:“他是王爺,縱是隨意降罪我們,我們也得忍著。”

說著,老管家略微憐憫的將鳳兮打量了好幾眼,意味深長的道:“七夫人,這些日子你入得王府,王爺待你倒是甚為特別,隻要七夫人好好服侍王爺,日後成為王府側妃都是極有可能的。說來,這王府看似平靜,實則水深得很,七夫人要想在這王府占有一席之地,必得將王爺服侍好,討得王爺的歡!是以,無論王爺做了什麽或是說了什麽,七夫人都得應承,都得順從,都不得反抗頂撞,惟獨這般,七夫人才可在這王府安生,才可平步青雲。”

鳳兮苦澀一笑,兀自沉默。

老管家這話,興許以前的她會聽,但如今,她已然不是以前的姚七月,也不是那瑟縮膽怯的鳳兮了,她已是多次從鬼門關走過的過來人了,是以,她深有體會:一味的順從、應承,甚至不反抗不頂撞,絕對會死得更快!

“多謝老管家提醒,鳳兮記得了。”雖心底對老管家這話並未放於心上,但嘴上卻恭敬有禮的回道。

老管家略微釋然的點點頭,安慰道:“七夫人放心,王爺是心疼七夫人的,待王爺氣消了,自然就讓七夫人起來了。”

鳳兮淡漠點頭,“老管家去忙你的吧,鳳兮自個兒跪在這裏等王爺消氣。”

老管家點點頭,歎息一聲,轉身離去。

彼時,門外那些侍妾也蹤影全無,周圍毫無一人,惟獨鳳兮孤零零的跪在門外,單薄瘦削的身影格外的突兀淒淒。

昨夜她摔的次數極多,膝蓋也有傷,如今再在這裏罰跪,膝蓋也發著疼,雖然有些劇烈,但卻能咬牙忍受。

時辰一點點的過去,待日近黃昏,鳳兮額頭已是布了層冷汗,身子也僵硬不堪,連氣息都有些急喘。

突然間,她開始後悔了,後悔與小端王較勁,最後苦了自己。

不得不說,在小端王麵前較勁,猶如以卵擊石,無疑是自討苦吃。

她默默的跪著,待體力完全不支時,不遠處小端王主屋的那道雕花木門終於被打開了。

她略微吃力的循聲一望,便見隨意披了件外袍的小端王出現在門邊,並伸手搭靠在門框上,仿佛整個人搖搖欲墜似的。

他臉色極其蒼白,但俊美年少的麵上卻依舊掛了幾分未消的怒氣,他那雙黑沉沉的目光甫一掃見鳳兮了,便眸色一動,幹裂的薄唇一啟,隻略微強勢的問:“你可知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