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四|青樓市探人蹤,紅花場假鬼鬧(四)

這邊石察院待兩司作揖之日,獨留憲長謝公敘話。袖出此狀與他看著,道:“天地間有如此人否?本院留之心中久矣!今日恰有人來告此事,貴司刑法衙門可為一訪。”謝廉使道:“此人梟獍為心,豺狼成性,誠然王法所不容。”石察院道:“舊聞此家有家僮數千,陰養死士數十。若不得其實跡,輕易舉動,吾輩反為所乘,不可不慎!”謝廉使道:“事在下官。”袖了狀詞,一揖而出。

這謝廉使是極有才能的人,況兼按台囑咐,敢不在心?他司中有兩個承差,一個叫做史應,一個叫做魏能,乃是點頭會意的人,謝廉使一向得用的。是日叫他兩個進私衙來,吩咐道:“我有件機密事要你每兩個做去。”兩個承差叩頭道:“憑爺吩咐那廂使用,水火不辭!”廉使袖中取出狀詞來與他兩個看,把手指著楊某名字道:“按院老爺要根究他家這事。不得那五個人屍首實跡,拿不倒他。必要體訪的實,曉得了他埋藏去處,才好行事。卻是這人凶狡非常,隻怕容易打聽不出。若是泄漏了事機,不惟無益,反致有害。是這些難處。”兩承差道:“此宦之惡,播滿一鄉。若是曉得上司尋他不是,他必竟先去下手,非同小可。就是小的每往彼體訪,若認得是衙門人役,惹起疑心,禍不可測。今蒙差委,除非改換打扮,隻做無意遊到彼地,乘機緝探,方得真實備細。”廉使道:“此言甚是有理。你們快怎麽計較了去。”兩承差自相商議了一回,道除非如此如此。隨稟廉使道:“小的們有一計在此,不知中也不中?”廉使道:“且說來。”承差道:“新都專產紅花,小的們曉得楊宦家中有個紅花場,利息千金。小的們兩個打扮做買紅花客人,到彼市買,必竟與他家管事家人交易往來。等走得路數多,人眼熟了,他每沒些疑心,然後看機會空便留心體訪,必知端的。須拘不得時日。”廉使道:“此計頗好。你們小心在意,訪著了此宗公事,我另眼看你不打緊,還要對按院老爺說了,分別抬舉你。”兩承差道:“蒙老爺提挈,敢不用心!”叩頭而出。

原來這史應、魏能多是有身家的人,在衙門裏圖出身的。受了這個差委,日夜在心。各自收拾了百來兩銀子,放在身邊了,打扮做客人模樣,一同到新都來。隻說買紅花,問了街上人,曉得紅花之事,多是他三管家姓紀的掌管。此人生性梗直,交易公道,故此客人來多投他,買賣做得去。每年與家主掙下千來金利息,全虧他一個。若論家主這樣貪暴,鬼也不敢來上門了。當下史應、魏能一徑來到他家拜望了,各述來買紅花之意,送過了土宜。紀老三滿麵春風,一團和氣,就置酒相待。這兩個承差是衙門老溜,好不乖覺。曉得這人有用他處,便有心結識了他,放出虔婆手段,甜言美語,說得入港。魏能便開口道:“史大哥,我們新來這裏做買賣,人麵上不熟。自古道人來投主,鳥來投林,難得這樣賢主人,我們序了年庚,結為兄弟何如?”史應道:“此意最好。隻是我們初相會,況未經交易,隻道是我們先討好了,不便論量。待成了交易,再議未遲。”紀老三道:“多承兩位不棄,足感盛情。待明日看了貨,完了正事,另治個薄設,從容請教,就此結義何如?”兩個同聲應道:“妙,妙。”

當夜紀老三送他在客房歇宿,正是紅花場莊上之房。次日起來,看了紅花,講倒了價錢,兩人各取銀子出來兌足了。兩下各各相讓有餘,彼此情投意合。是日紀老三果然宰雞買肉,辦起東道來。史、魏兩人市上去買了些紙馬香燭之類,回到莊上擺設了,先獻了神,各寫出年月日時來。史應最長,紀老三小一歲,魏能又小一歲,挨次序立拜了神,各述了結拜之意,道:“自此之後,彼此無欺,有無相濟,患難相救,久遠不忘;若有違盟,神明殛之!”設誓已畢,從此兩人稱紀老三為二哥,紀老三稱兩人為大哥、三哥。彼此喜樂,當晚吃個盡歡而散。原來蜀中傳下劉、關、張三人之風,最重的是結義,故此史、魏二人先下此工夫,以結其心。卻是未敢說什麽正經心腸話,隻收了紅花停當,且還成都。發在鋪中兌客,也原有兩分利息,收起銀子,又走此路。數月之中,如此往來了五六次。去便與紀老三綢繆,我請你,你請我,日日歡飲,真個如兄若弟,形跡俱忘。

一日酒酣,史應便伸伸腰道:“快活!快活!我們遇得好兄弟,到此一番,盡興一番。”魏能接口道:“紀二哥待我們弟兄隻好這等了。我心上還嫌他一件未到處。”紀老三道:“小弟何事得罪?但說出來,自家弟兄不要避忌。”魏能道:“我們晚間貪得一覺好睡,相好弟兄,隻該著落我們在安靜去處便好。今在此間,每夜聽得鬼叫,夢寐多是不安的,有這件不像意。這是二哥欠檢點處,小弟心性怕鬼的,隻得直說了。”紀老三道:“果然鬼叫麽?”史應道:“是有些詫異,小弟也聽得的,不隻是魏三哥。”魏能道:“不叫,難道小弟掉謊?”紀老三點點頭道:“這也怪他叫不得。”對著斟酒的一個夥計道:“你道叫的是兀誰?畢竟是雲南那人了。”史應、魏能見說出真話來,隻做原曉得一般,不加驚異,趁口道:“雲南那人之死,我們也聞得久了。隻是既死之後,二哥也該積些陰騭,與你家老爺說個方便,與他一堆土埋藏了屍骸也好。為何拋棄他在那裏了,使他每夜這等叫苦連天?”紀老三道:“死便死得苦了,屍骸原是埋藏的。不要聽外邊人胡猜亂說!”兩人道:“外人多說是當時拋棄了,二哥又說是埋藏了。若是埋藏了,他怎如此叫苦?”紀老三道:“兩個兄弟不信,我領你去看。煞也古怪,但是埋他這一塊地上,一些紅花也不生哩!”史應道:“我每趁著酒興,斟杯熱酒兒,到他那堆裏澆他一澆,叫他晚間不要這等怪叫。就在空曠去處,再吃兩大杯盡盡興。”

兩個一齊起身,走出紅花場上來。紀老三隻道是散酒之意,那道是有心的?也起了身,叫小的帶了酒盒,隨了他們同步,引他們到一個所在來看。但見:彌漫怨氣結成堆,凜冽淒風團作陣。若還不遇有心人,沉埋數載誰相問?紀老三把手指道:“那一塊一根草也不生的底下,就是他五個的屍骸,怎說得不曾埋藏?”史應就斟下個大杯,向空裏作個揖道:“雲南的弟兄,請一杯兒酒,晚間不要來驚嚇我們。”魏能道:“我也奠他一杯,湊成雙杯。”紀老三道:“一飲一啄,莫非前定。若不是大哥、三哥來,這兩滴酒,幾時能夠到他泉下?”史應道:“也是他的緣份。”大家笑了一場。又將盒來擺在紅花地上,席地而坐,豁了幾拳,各各連飲幾個大觥。看看日色曛黑,方才住手。

兩個早已把埋屍的所在周圍暗記認定了,仍到莊房裏宿歇。次日對紀老三道:“昨夜果然安靜些,想是這兩杯酒吃得快活了。”大家笑了一回。是日別了紀老三要回,就問道:“二哥幾時也到省下來走走,我們也好做個東道,盡個薄意,回敬一回敬。不然,我們隻是叨擾,再無回答,也覺麵皮忒厚了。”紀老三道:“弟兄家何出此言!小弟沒事不到省下,除非冬底要買過年物事,是必要到你們那裏走走,專意來拜大哥、三哥的宅上便是。”三人分手,各自散了。

史應、魏能此番踹知了實地,是長是短,來稟明了謝廉使。廉使道:“你們果是能幹。既是這等了,外邊不可走漏一毫風信。但等那姓紀的來到省城,即忙密報我知道,自有道理。”兩人稟了出來,自在外邊等候紀老三來省。

看看殘年將盡,紀老三果然來買年貨,特到史家、魏家拜望。兩人住處差不多遠,接著紀老三,歡天喜地道:“好風吹得貴客到此。”史應叫魏能偎伴了他,道:“魏三哥且陪著紀二哥坐一坐。小弟市上走一走,看中吃的東西,尋些來家請二哥。”魏能道:“是,是。快來則個。”史應就叫了一個小廝,拿了個籃兒,帶著幾百錢往市上去了。一麵買了些魚肉果品之類,先打發小廝歸家整治;一麵走進按察司衙門裏頭去,密稟與廉使知道。廉使吩咐史應先回家去伴住他,不可放走了。隨即差兩個公人,寫個朱筆票與他道:“立拘新都楊宦家人紀三麵審,毋遲時刻!”公人齎了小票,一徑到史應家裏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