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一個還敢胡言亂語,這孫智廣就是榜樣!”我怒哼一聲,撥轉馬頭,緩緩而去。追兵隻在身後鼓噪,一時卻無法飛渡洪水。

行出十餘裏,我緩緩縱馬,走到一道高崗之上,遠遠眺望潼關方向的火光。四下萬籟俱寂,隻有孤月高懸,群星閃爍,一顆慧星拖著長尾,運行於鬥牛之間。

纓絡瑟瑟發抖,半晌艱難地開口道:“那孫智廣說得也不無道理……”

我縱下馬來,胸間憤懣欲裂,大聲說道:“公主,汴京突圍之前,你宣諭眾軍,鎮定如恒,雖是女子,不讓須眉。現在怎地婆婆媽媽、束手縛腳的?你莫讓任德敬、孫智廣這些老狐狸將你哄了。他們都是貪生怕死之徒,滿腦子如意算盤,都是隻算計自己的榮華富貴,何曾有一刻為你著想過?你不要被他們妖言蠱惑,致使遺恨終生!你放心,有哪一個敢亂嚼舌根,我立時將他一刀殺了!”

纓絡緊緊地抓著韁繩,淒苦一笑:“天下悠悠眾口,你怎麽殺得完?”

我憤然答道:“大金狼主、西夏太子,都手握雄兵,對你垂涎,你一個弱女子,又不能分作兩半,難道就能嫁得完了?國事如此,那是你父昏庸,寵信道士,將帥無能,殆誤眾軍所致。此乃我輩男子無能誤國,與你又有何幹?契丹、黨項、女真各族,個個存心不良,早就處心機慮,要侵我南朝疆土,使我億兆黎民,盡皆做他們的農奴。你便嫁了過去,能改了他們幾百年的狼子野心麽?”

纓絡見我指天罵地,麵紅而赤,不由得破涕為笑道:“此時此刻,你對我呼來喝去,終於不當我是公主了,隻當我是個平常女子……這是我的家事,瞧你急得跟什麽似的。那,大將軍,依你所見,咱們又該當如何?”

我挺胸答道:“你愛向何處去,咱們便向何處去。大理、儋州、南洋,何處不能棲身,不能自由自在地過日子!我總一身護送你前往便了!”

“那……之後呢?”她思忖半晌,突然麵露暈紅。

我北望潼關火光,以刀拄地,百感交集,半晌才道:“獵犬山上死,將軍陣頭亡。為你尋到了一個安穩之所後,我蒙你大恩,自當重履中原,召集舊部,直搗黃龍,迎回二帝,事如不成,唯死而已!”

纓絡久久不言,半晌才長歎一聲:“……我對你何嚐有什麽恩德,倒是……倒是你,舍生忘死,絲毫不顧自己的安危,數次救我性命。否則我與父母一同落入韃虜之手,隻怕……”她渾身一顫,過了一會兒,才續道:“……唉……有人的地方便有恩怨,世上哪有真正的自由自在之所?便是這天上的雄鷹,威風八麵,自在一生,衰暮之際,僵臥於野,依舊不免落入貓犬之口。除非是……除非是……”她望了我一眼,似乎做了決定,說道:“……我要去一個地方,你願意和我同去麽?”

我失血甚多,眼前發黑,強撐著笑道:“你要去哪裏,我便護送你去哪裏,還有什麽可說……”話沒說完,身子一栽,咕嚕嚕滾

下山坡,人事不知。

我一路摔下幾十米,渾身被灌木碎石劃破了好幾處,渾身上下沒有一個地方不疼。帝姬連忙將我攙了起來。我咬牙站起,說道:“公主……”

“公你個頭!你做夢了吧?夢裏還勾搭上哪個國家的公主了?我真服了你了,走路都能睡著,一跤跌了好幾個跟頭,差點沒把我嚇死!”

我從惡夢中驚起,隻見一道雪亮的手電光向我照來,晃得我睜不開眼:“你是誰啊?”

“你摔傻了?我是你小鐵子!”

“嗨!金鈴大妹子……”我被她攙著站起,疼得齜牙咧嘴:“這一晚上把我這小身板兒折騰得太狠了,我走著走著就睡著了。”我不好意思地說:“這都是當警察時養成的壞習慣,老是睡眠不足,所以走哪睡哪,走路也能睡著,開車也能睡著,尤其一開大會,我能從會前的《國歌》睡到會後的《人民警察之歌》……老袁這老小子呢?”

袁好古在我頭頂處小聲喊道:“同誌!我在這裏!”

我眼睛一瞪:“你他媽的,誰讓你把手電吐出來的。”

袁好古苦著臉道:“同誌,不是我自己吐出來的,是這位女同誌看你摔倒了,給我拔出來的!我正要向你匯報,前麵沒路啦!”

“廢話,就這破林子,哪兒有過路啊!魯迅先生說了,世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有了路。把手電含好了,繼續給我們開路!”

“別別別,你自己看呀,是真沒有路啦!”袁好古發急了:“除了我們身後的來路,前麵三麵都是下坡了,坡度很陡哇!你再聽這水聲。”

“水聲咋了?”我剛從半夢半醒中清醒過來,腦子還在發蒙,經他提醒,我果然聽見下身不遠處傳來極為雄壯的水聲,跟剛才的山洪聲似乎果然有些不同。

“咱們剛才這一氣走了多遠?”

袁好古遲疑道:“山坡上有一條動物踩出的獸徑,咱們沿著這條獸徑,總得走了一個半小時吧?雖然速度不快,三四公裏總應該是有的。”

我抬起防水手表看了看時間,對向金鈴道:“天馬上就要放亮了。咱們這一氣走得夠遠了,你爹地身負重傷,肯定沒咱們快。咱們就地休息片刻,等他們一等。天亮再作計較。”

袁好古連聲叫好,一屁股坐倒在地,側著身子躺下了。他疲累已極,雖是雙手背在背後,卻是很快響起了鼾聲。

我和向金鈴坐在一棵樹下休息。我把五四式手槍握在胸前,瞪大眼睛,望向下邊的漆黑的虛空,生怕龍躍頭會突然躍出來,給我們來個挨個點名。

向金鈴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哎,別裝模作樣了,你快睡一會兒吧,我來站崗。”

“那多不好意思呀,我一個大老爺們兒呼呼大睡,讓你一個小姑娘給我放哨站崗,哪有這個道理?”

“你以為我喜歡呀?”向金鈴翻了個白眼:“你走路都能睡著,讓你站崗,我能放心?一樣都是睡不著

,就在這兒站崗好了。”

我不好意思地將手槍遞給她,解下了她腰間的“春水”寶刀,枕在頭底下,打個嗬欠道:“讓我枕著你的1400萬美刀,做一會兒發財的夢。過20分鍾叫我……”話剛說完,便昏昏沉沉地失去了意識。

半夢半醒之間,我從半睜半閉的眼中看到,順德帝姬正在一件件地卸掉我的鎧甲,沒有絲毫猶豫,又褪去了我的中衣。即使是睡夢之中,我也感到一陣羞愧不安,強掙紮著抬起一隻手,想要遮擋羞處,帝姬卻輕輕握住我的手,口中似乎發出幽冥般的吟唱,用另一隻手冰涼的手指,撫摸過我精赤的身子上的每一處刀創劍傷。我感到渾身灼燒的傷口一陣清涼,心中一靜,陷入了死亡般無夢的睡眠。

醒轉之時,我發現我身著一身幹淨中衣,正躺在一個山洞裏,洞裏生了一堆火,地上鋪了許多幹草,渾身鎧甲洗刷一新,連同弓刀寶劍,整整齊齊地碼放在我身邊。我一驚,一軲轆爬起身,隻覺得渾身傷處似乎都已結痂,竟然好得奇速。我出了洞口,四下一望,隻見順德帝姬站在山洞外的一條溪水邊,隻著貼身褻衣,正要裹上華服。我急忙轉頭,心中怦怦直跳。

“你醒了!”纓絡驚喜道。過了一會兒,纓絡道:“我……我已穿好了,請你轉過來說話罷!”

我轉過頭來,隻見她蒼白的臉上浮現一絲暈紅,雙手緊緊抓著衣帶上的環佩,甚是羞澀。我想起昨夜之事,渾如身在夢中,一看我身上穿的中衣,顯然是她洗換過的,一時好似雷驚的鴨子,傻呆呆不知該說些什麽。

“公主……末將……我……我實是罪該萬死……”

纓絡臉上紅暈滿麵,手足無措,側過頭去。

我重重地打了自己兩個嘴巴,她忙拉住我手,嗔道:“你說罪該萬死,難道打兩個嘴巴,便將你的萬死之罪輕輕勾了?”見我惶愧無地,額上見汗,忙道:“我是跟你說笑的——你這人是性子極烈,若不跟你說明白,你非抹了脖子不可。”

說罷,她放開我的手,將我輕輕推開一步,向我上下打量一眼,突然又是紅暈撲麵,轉過身去,負手而立。

我猛地想起一事,問道:“公主……我昨夜失血昏暈,這裏不知是什麽地方,你是怎生……怎生……”心想我身子壯實,又是身著重甲,背弓提刀,腰懸寶劍,怕不有三百斤上下,她一個嬌怯怯的女子,不知是如何將我負到這山洞來的。

纓絡似乎想起心事,雪白的脖頸上紅潮漸退。她長歎一聲道:“唉……你護著我,從汴京透圍而出,連番苦戰,九死一生,處處凶險,咱倆人機變百出,才總算保得性命。這一路之上,想必你也早已看出一些詭異之處,心有疑竇。現在咱二人相依為命,有些事早晚得叫你知道……你隨我來吧。”

她引著我,走到溪流下遊裏許處,蒼白的臉上微微一笑道:“大將軍,請你勿要害怕驚惶——我是叫孫智廣那廝,將你負進此洞來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