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家是軍警世家,也是土生土長的濱城人,房子在濱城市最老的城區,是一棟不大不小的平院,家裏男丁都死得早,爺爺很早就住進了養老院,刑明也好多年沒在家裏住了。

即便是在濱城擔任刑警隊隊長的這幾個月,為了行動方便,他不是住在安全屋裏,就是住在警隊的宿舍裏,可烈士家庭,就算沒有人住,上麵也是有人定期來安排打掃的。

推開大門,家裏與向陽想象中的景色並不一樣。

院子裏高高的矗立著一盞路燈,昏黃的燈光將梧桐樹的葉子斑斑駁駁的照應在地上,秋風一吹,簌簌作響,這裏還和他當年離開的時候一樣,沒有雜草叢生,這幾棟矮矮的房子甚至連漆都沒有掉。

向陽在院子裏轉了一圈,“沒想到你還是有房產的人啊,現在這個地段可值不少錢呢,看你們家這個麵積,還有個小院子,要是轉手賣出去,五六百萬都還是少的,你住哪一間啊?”

“這裏……沒有我的房間”說著是沒有他的房間,但他還是拿出鑰匙打開了其中一間的門,“我兩個小叔叔住那邊哪一間,爺爺住中間這一間,我爸和我媽住這一間,從我有記憶開始,小叔叔就不在了,父親去了易雲山執行任務,我和母親住在爸媽的房間裏”

這個房間很小,隻能放得下一張雙人床,一個衣櫃和一個寫字台。

但是布置得很溫馨,床單,窗簾,都是暖色係的,連床頭台燈的顏色都是昏黃的太陽色。

寫字台上還放著一個小魚缸,裏麵養了三四條花鯉魚,在魚缸裏冷光燈的照射寫生龍活虎的,一看就是有人會定期過來打掃喂養。

向陽環顧了一周,似乎找不到一個男孩曾經在這裏生活過的痕跡。

男人也像是看出來了她在找什麽,坐在了床邊,繼續說道,“我六歲,上小學開始就住校了,很少回來,初中、高中、一直到上警校,都住在學校裏,家裏一直都沒有人”

女孩頓了頓,“原來,你也是孤兒”

他一出生就沒有見過父親,盡管和母親和爺爺生活了那麽幾年,但僅僅也就是那麽幾年,母親因病去世,爺爺住進了養老院,身邊沒有一個親人,和孤兒有什麽區別,可還是有區別的,他烈士家屬,就算是孤兒,也不用餓肚子,不用流落街頭,會有人照顧,會受到良好的教育。

“他叫向夜,你叫向陽,你是他妹妹,真的是他妹妹……”

男人一句話打斷了女孩所有的思緒,“你是鄭霜代孕生下的孩子,後來鄭霜與她男朋友感情破裂,害怕代孕生子的醜聞傳到國內影響自己的事業,所以高價聘了雇傭兵,孤狼,也就是我們在綠興酒吧抓到的那個中年男人,要殺了你和代孕的媽媽,代孕媽媽帶著你一直逃到了易雲山”

“機緣巧合之下,代孕媽媽死在了他的槍下,我猜,向夜也許是在那個時候救了你或者撿到了你,還給你起了名字,把你帶了回去,所以,真的是他把你養大的……”

向陽哽咽了一下,眼眶都紅了,“那為什麽我們會分開,為什麽我什麽都不記得了?”

刑明想抽根煙,打火機都掏出來了,但突然像是想到了什麽,又收了回去,“你們分開的原因我不是很清楚,也許和警察數次掃**易雲山有關,他或者他的團隊為了保命,丟下了你這個拖油瓶,逃往了金三角,你什麽都不記得了,可能和你胸口的槍傷有關……”

“所以,你根本早就知道,你們選擇我去接近沈君並不是因為我是什麽花街一姐,有什麽勾引男人的手段,而是因為你知道,如果沈君真的是向夜,那麽隻有我,隻有我能接近他!”

“是”他沒有否認,回答得還非常利索。

“半山別墅發生的那起綁架與爆炸太過詭異,向夜突然消失了,沈君也突然性情大變,從我懷疑沈君就是向夜開始,就想過無數的辦法,派過無數的臥底接近他,可全部都無功而返,後來我查到了一點向夜在易雲山的資料,也找到了你,幸運的是,你想當警察,也很樂意配合我們警方”

“所以,你才會那麽放心,沈君他無論如何都不會殺我,三番五次把我往他身邊送,就算是想讓我們內訌,也不會把真正的毒品栽贓在我身上,因為你知道我是他妹妹,你知道他愛我入骨,你知道我是他唯一的軟肋,殺人誅心啊,你好狠啊,刑明!”

“他是毒販,和毒販講什麽誅心啊……他們和那些長埋於地底的烈士英魂講過什麽殺人誅心嗎?隻要能抓到他,不管用什麽辦法,隻要能抓到他……”

“那我呢,你讓我殺了自己的救命恩人,殺了撫養我長大的親哥!”

“他或許是救過你的命,或許是撫養你長大了,但絕對算不上是你的恩人”刑明慢慢的轉過了身,淡淡的看著她,“你也許還應該感謝你們中途分開了,要不然,你自己都不敢想象你現在會是什麽樣子,一下子和你說這麽多,你可能受不了,你還是先冷靜一下吧……”

他走了,走出了房間的門,從這裏的窗口可以看到,他站在了院子裏那棵大梧桐樹底下,雙手插在褲兜裏,仰頭看著慢慢枯黃的樹葉,昏黃的路燈灑在他肩頭,像是平鋪下來什麽情緒。

他撫養我長大,救過我的命,但絕對算不上是我的恩人。

可是,可是,如果這都不算是恩人……

如果沒有他,我隻怕早就已經死了。

難怪,難怪在遊輪上他沒有殺我,也沒有帶我走,他那時候就知道我是警察了,也知道我是她的妹妹了,他留下那張黑卡,以最好的方式讓我們都活在各自的世界裏,保護他自己也在保護我。

難怪,難怪他會說他是個反麵例子,救不回來了。

難怪他會想要送我去念書,還想要送我出國。

難怪,難怪他會養那麽多海豚。

難怪,難怪那棟房子的每一處地方都是按照我喜歡的樣子存在著。

原來那就是給我的,那真的都是給我的。

可是我一點都不記得,我真的一點都不記得了,沈君從前的樣子,向夜從前的樣子,還有我從前的樣子,那些事情如果沒有真真實實的存在於我的腦子裏,就都像幾道不疼不癢的痕跡,無波無瀾。

難道就真的像刑明說的一樣嗎?都是天意,冥冥之中,老天爺都有了安排了。

向陽摸了摸胸口處拿到凹凸不平的疤痕,淡淡的垂下了眼眸。

他撫養我長大,救過我的命,但絕對算不上是我的恩人。

大哥哥,那個大哥哥,我腦子裏最深最深的記憶還是那個躺在病**,臉色蒼白的大哥哥給的。

陽光透過窗子灑在他的頭發上,淡淡的泛著金色的光,他蒼白憔悴,連腹部的繃帶都還帶著鮮紅的血跡,可是他的大手摸著她的頭的時候,卻是如此的具有力量。

不記得那便不記得了,大哥哥告訴你,人最重要的不是從哪裏來,而是要到哪裏去,我們既然活在陽光下,就要心存正義,要把這溫暖的光帶到每一處黑暗的角落,要以成為英雄為信仰。

夜,安靜得可怕,秋風瑟瑟,將院子裏枯黃的梧桐樹葉吹進了窗口。

約摸大半個小時過後,刑明端了一杯熱水進來,杯子都沒放穩,就聽見她淡淡的開了口,“你說過和他一樣的話,兩次,你就是他,是不是?”

他頓了頓,靜靜的點了點頭,“是,我們見過,你八歲,我十八歲,第一次,他們推薦你去沈君身邊臥底,給我看你的照片的時候,我就認出來你了,你很聽話,我也很欣慰”

“那時候我還沒有從警校畢業,隻是趁著放假的機會,去了趟易雲山,我雖然不知道我父親的死亡原因,但是我知道父親是在那個地方殉職的,我以小混混的身份進去,聯合當地警方,裏裏外外來了個大肅清,腹部受了傷,被送往了當地一個不知名的診所”

“也是在那個地方,我遇到了你,後來,很快,警校的人就找過來了,把我接了回去,因為我違反警隊條例,私自行動,受到了處分,被警衛看著,再也出不來了,再後來,我從警校畢業,主動申請去了金三角,一去就是十年……”

是他,是他,真的是他,真的是他……他就是刑明,刑明就是我的大哥哥。

女孩眼眶裏的淚終究是兜不住了,滿滿的溢出來,漫過了眼角下的那顆淚痣,順著臉龐一行一行的往下落,滴到了手背上,滴到了手心裏捧著的熱水杯裏。

我以為這個世界上我從來都是一個人,原來我也是有母親的人,原來我也是有哥哥的人,還有我的大哥哥,還有我的大哥哥,他一直都在我身邊,與我有關係的人,他們一直都在我的身邊。

向陽聳了聳鼻子,將情緒都咽進了肚子裏。

刑明還想再說些什麽,正要開口,女孩淚眼婆娑的看向了他,“不要說了,讓我先緩一緩,什麽都不要說了,你可不可以……抱我一下……”

她從來都是盛氣淩人的,連上床這種要求都是臉不紅心不跳提得稀疏平常。

此時此刻,這個可憐巴巴的小人,這句可憐巴巴的請求,真的像是戳到了他什麽疼的地方了,心髒都跟著這句話猛烈的收縮了一下。

刑明慢慢的移了過去,將她手裏的熱水放在了一旁的寫字台上,輕輕的將她摟進了懷裏。

她還是沒有忍住,他的溫度席卷而來的那一刻,她還是沒有忍住。

淚水決堤,一股接著一股,攔都攔不住,聽不到任何聲音,連輕聲的嗚咽都沒有。

隻是不停的掉眼淚,不停的掉眼淚。

就像是找到了丟失多年的靠山,見到許久未見的親人。

濡濕的感覺一層一層,從皮膚浸入了血液,幾乎都滲進了骨頭,他心髒的地方有點疼了。

才十八歲,十八歲,他十八歲的時候才剛剛畢業,再堅強也還是個孩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