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一揖

“沒有銀子?沒有甲?沒有軍械?”

回到端敬殿中,朱慈烺已經是身心俱疲,不過,還有很壞的消息在等著他!

“是的,小爺。”

兩個心腹宦官屏退了左右,俱是跪在朱慈烺的膝前。丘執中碰一下首,將今日經過一一詳細道來。

朱慈烺自是聽的大怒,隻覺手都在抖了……不過他自是知道,越是憤怒,反而越是要平靜,所以當下隻是展顏一笑,道:“這麽說,內相王老爺是和我打擂台來著?”

“倒也不是純然和小爺過不去。”李繼業道:“內帑不足二十萬之數,皇爺都很為難。至於甲胃和兵器,這些年能發的也發的差不離了……”

“內帑這麽少了?”

聽到這個消息,朱慈烺也是吃了一驚,問道:“是不是連裏庫也算上了?”

“是的,現在還哪裏分庫?隻要有的,全拿出來用了。況且,現在是連金銀器玩也折成銀子了,小爺殿前階下的那對銅鶴,也是拿去鑄錢了。皇爺那裏,奴婢說句打嘴的話……真的是要揭不開鍋了。”

一個國家,就在白銀瘋狂湧入,民間富足的時候,內廷居然窮成這副鳥樣……朱慈烺隻覺得欲哭無淚,怪不得崇禎穿打補丁的衣服,自己一餐也就幾個菜,內廷花費,也是能省則省,太監們已經很難得到賞賜,也就隻能保證不餓死罷了。

“再稟小爺,”李繼業為人很謹慎,覺得應該把該說的話全說完,因而又道:“禁軍之中,也是欠餉數月,皇爺也實在沒有辦法,現在隻有點卯上城值更巡邏的,一天能領一百文錢的餉錢,別的人,是一個大子也沒有。所以,奴婢以為,小爺不拘給入選的發幾兩銀子,他們也就感恩戴德了。”

按常理來說,這樣說法也是沒錯,不過朱慈烺的打算是把這三百餘人練成第一等的強軍,是自己最貼身心腹的伴當,指著他們保命南逃,護衛皇室上下……有這種重責在肩的軍隊,咬牙拚命,一天領一百個銅子的俸祿?

敢這麽想的人,他得有多瘋啊……

“東宮之中,能動用的銀兩有多少?”

李繼業道:“小爺的份例是有常的,除去應用的花銷,剩下的有限……”

“誰和你說這些?”朱慈烺惡狠狠的道:“快說,有多少!”

“不足一千之數……不足千五之數……”

“嗨,真他娘的窮啊……先拿出來用吧。”

“奴婢還得去搜羅搜羅……”

“知道了……哎呀!”

成軍之前,居然還有這麽叫人聞者傷心,見者落淚的事,朱慈烺自己也是沒有想到……處內廷之中,笑觀天下之事,可沒想到,皇帝在內,整個宮廷都窮的隻剩下那一層薄薄的遮羞布了。

怪不得親勳文武都越來越離心離德,大明王朝,實在也是內囊都上來了。這般景像,除了亡國末世,還有什麽可說!

換了別的人,必定垂頭喪氣,甚至灰心絕望。

朱慈烺卻是心誌堅強,眼前挫折,適才的滔天怒火,不過化作一笑也就罷了。

事已至此,連穿越老子都認了,這麽一點小事還想怎麽著?不就是缺錢?人都有了,還沒尋摸不來錢?

想法子就是了!

……

……

三個敞口打開木箱擺在庭院當中,大摞的銀子正散發著柔和的光彩,朱慈烺負手站在殿前階上,一臉的淡然,隻是眼神卻是警然有神,隻前後打量著那些還在整隊的太子內操的官兵們。

新軍還是冠以內操之名,其實按製,皇太子的親軍儀衛足有數百人,光是打旗扛幡的就有過百人,還有負箭衛士執戟衛士負帑士各數十人,捧金痰盂抬金交椅腳踏的就得好幾十……末世之中,這些儀杖護衛原本就儉省了,現在更加擺不起那個譜。

起個好聽的軍號,還是沒到時候,太子親自請武官教習,學習騎射操練內操官兵,說起來沒有什麽,三百來人,外人也不相信太子憑這麽點人能做出什麽事來,就是崇禎也渾沒覺得有什麽要緊的……不過自己大張旗鼓鬧起來,給人口實,是不是太不明智了一點兒?

所以現在這些人,還是就叫太子內操,連同十四個武官在內,也正好是三百六十五人。

三百六十五人……老子就是靠眼前這些人活命了……我要活著,還要逆天而行……中興大明……無論如何!

如果說,在深入這亂局之前,朱慈烺每天辛苦鍛煉,求的就是自己的一條活命,一路向南,無非是掙命而已!

到了現在,心心念念的,卻是要保崇禎和一家大小的平安,要護得他們性命,他絕不能看到長平被一刀斷臂,看到昭仁那個五歲的女孩子被崇禎一劍斬死,更加不能看到自己的母親,一生老老實實的在**,說不上多賢德,卻也沒做過惡的周後落個上吊自盡的下場!

便是崇禎,雖有取死之由,但以父子之間的感情來說,又以局中人深感末世君皇之不易為……如果不救他出來,又豈能解心頭的遺憾缺失!

“這是一千四百兩銀子,”看著擺好隊的眾內操將士,朱慈烺破顏一笑,隻道:“原本是想,武官一人一百兩,做安家誇口之資,跟著太子,果然皇賞豐厚。軍兵們就是一人五十兩,拿將出去好大一個元寶,也夠嚇殺人了。”

太子此前的講話,是慷慨激昂,此時卻是詼諧有趣,已經是將眼前人當做自己心腹班底的推心置腹模樣,在場武官將士,俱是心中感念不已。

“現在看來是給不起了,”朱慈烺又是笑道:“昨兒回去算了算賬,好家夥,原來我這個太子竟是一窮二白,括盡家底,不過就是眼前這些了……”

“太子說的甚話來,”渾身肌肉盤結,猶如一塊生鐵陀的矮壯漢子排眾而出,穿的卻是百官服色,朱慈烺記得,這廝叫做王源,也是京營禁軍中有名的一個,耍的一手好俊的大槍,刀術也是萬中無一的高手,隻見此人排眾而出,昂然道:“臣等追隨殿下,一則是君臣之義,二來也是想看看太子究竟是否能領著臣等再出關外,討伐東虜!至於銀子,咱們雖然也缺,但也不是非它不可,小爺要是沒銀子,隻要供給三餐,咱們也盡是知足了,前些時日在內操,還不就是如此?”

“隻內操飯食裏頭全是沙礫,吃起來好生難下咽。”

“有銀子當然是好,沒有咱們也不能卷堂大散不是?”

“家中尚有老有小……”

王源一開頭,下頭自然就是議論紛紛,各人心思各異,雖然不敢卷堂大散,但勁氣卻是有點鬆懈下來。

有人就是一股血氣忠誠,願意追隨左右,將來再討東虜,剿滅流賊,但這般的人畢竟是少,多數人要養活家小,改善自身境遇,一聽說沒錢,卻是有點兒沒精打采。

“銀子確實就是這麽點兒,今日本太子破家為國,向來皇帝都不差餓兵,太子就更加不能了。”人心各異,原本也在預料之中,朱慈烺心中篤定,並不慌亂。

當下先取出一錠銀子,叫道:“王校!”

“臣在!”

王校是神機營的武官,雖是世襲將門世家,但承襲至今早就破敗,此人又謹願樸厚,不會鑽營,所以家境越發困難。

此時聽著銀錢不多,雖不改效忠之心,但心中也確實失望。

隻是原本是以為太監發放,不料看到太子笑吟吟的取銀在手,竟是要親手發放的樣子。

他連忙大步上前,到了朱慈烺跟前,先是躬身一禮,然後才伸出雙手,恭恭敬敬的將銀子接了下來。

“難為卿了,銀子很少,不過,我會再想辦法,不會讓大家委屈太久!”

太子訓話時,都是站在階上,相隔較遠,雖然提氣大聲,不過總是隔著距離。現在就相隔不到一步,朱慈烺溫語安慰,王校一張臉漲的通紅,隻覺得心腹中有一股又酸又熱的氣息,直衝向上,頃刻之間,已經是淚滿眼眶!

倒也不是這武官情感泛濫,實在是當時人階級明顯,上下分明,王校這樣的落魄武官,雖有一身好武藝,但生性耿直木訥,那些大人物,哪裏巴結的上!

漫說是太子,就是一個守備,一個宦官中的奉禦,也能把他當狗一般使喚吆喝!

現在銀子捧在手中,雖然不多,但王校也是覺得此行足矣!

當下使勁咬著嘴唇,平息了一下情緒後,方才向朱慈烺道:“太子但請放心,有所差遣,臣一定依諭令而行,如若有一點輕忽懈怠,或是辦事不力,那就請太子重重治臣的罪……不,那樣臣也沒有顏麵,苟活人間!”

“好,說的真好!”

朱慈烺也是深為感動,仗義每多屠狗輩,真正的好漢子,永遠就隻能在這些最底層的人群中去尋!

當下心思一動,竟是稍稍後退,然後躬下身去,向著王校深深一揖!

“銀子不夠,就請生受我這一揖!”